纪现梅:一个拔苗助长的故事 ——我和李玉龙的前前后后 1 “老纪,你什么时候写写我?”李老大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 那是09年,我刚刚发给他一篇教育叙事文章,正因为学生腔因为矫情因为啰嗦被他贬的一无是处所以沮丧的不知其可的时候,他问我。 “等你死了开追悼会的时候我给你写悼词。”我恨恨地说。 一语成谶:五年后的今天,我坐在这里,试着写一点悼念性的文字,关于他,关于我,关于我们。 2 我是一不小心闯进教育在线的,混了一些时日发现,这里还是蛮好玩的,你写一点东西,发上去,就会有人跟帖,或者赞美,或者批评,如我这样,无论是做学生,还是做老师,都因为笨而靠边站的人而言,确是小小地满足了一下虚荣心。 “把你的电话和QQ号发给我。”有一天,突然收到这样一条没头没脑的网站短信。 谁啊?有病吧?闲疯了?向来知道网上总是有这样一些无聊透顶的人,也向来都懒得理会。但是,那一晚,我真的很无聊,而且,对方那霸气直接的表达也激起了我的好奇。 “你谁啊?我就应该发给你!” “我是李玉龙。” 记得当时,那个深夜,对着电脑,我是笑出了声的:李玉龙?李玉龙是谁?明星大腕?世界名媛?我该认识他吗? 但还是在网站上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他写的文字不多,写他的文字却不少,匆匆浏览下来,确认,不是骗子,是一份叫《新教育读写月报》杂志的主编,好像对一些人而言,还很有些伯乐的意思。 于是接上了头。 “你看教育杂志吗?” “不看。”其实,我是看的,不过方式有点特别。比如学校每年必订的《山东教育》,我只喜欢把它们摆成一排,看封面上那些个人物,哪个眼睛更小,哪个鼻子更大。 “我给你寄一些我的杂志,你好好读一读。” 嘴上没有拒绝,心里却是不屑的:教育杂志,不过是那些个陈词滥调,你还能做出花来? 但当杂志寄来之后,我还是认真读了。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感觉他的杂志有他自己吹嘘的那么好,只是觉的,他的杂志我能看的懂,能看得懂这些人在想什么,做什么。而其他的杂志,我常常是满满看了一大片却不知所云或者感觉鬼话连篇:比如,总是会有,老师给了孩子一个微笑然后这个孩子立马就从魔鬼变成天使这样的桥段,让你感觉与其读这样的文字倒不如去读《聊斋》。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进入教育,你只是凭自己天然的直觉去判断,所幸的是,你的直觉是好的。换句话说,你自己并没有多少东西,你只是身上少了那些负面的东西而已。”坦诚谈了自己对杂志的看法后,李玉龙如是剖析。 我是那种很笨很笨的人,无论什么东西,都需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理解一点,做一点,做了一点,便有了一点新的理解,就再做一点。在我这里,很少会有那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所以,这句话,当时并没有给我太大的震动,只是模糊觉的有这么点意思。不过后来,每每我彷徨无助或者沾沾自喜的时候,这句话就会浮上来,即如一枚橄榄,忍不住反复咀嚼。于是我想,这个世界上,在某些方面,确是有天才存在的。譬如李玉龙,他可以从我的一番话一眼看穿用将近40年时间堆积起来的一个我。而这之前,我身边的人,或者说我蠢笨,比如高中班主任,他就曾经说过,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么笨的小孩 ;或者说我孤傲,或者说我聪慧。 有一次,一个做生意的朋友突然问我:你这也做了十几年老师了,你说,教育到底是干什么的。当时,我没有回答出来,但是,这个问题一直萦绕着我,让我不得安生。突然有一天,灵光一闪,我想到:教育,就是发现,以及帮助发现。迫不及待地在网上和李玉龙分享,他却拨通了我的电话:“老纪,我说过,你的教育直觉是很好的,”顿了顿,他又说:“但是,仅靠这点天赋是不行的,你得努力,非常非常地努力。”后来,他把这句话作为了一所教师进修学校的学校文化核心理念。 今年,在温州,有学员问我:你何以成为现在的样子。我再一次引用了李玉龙五年前说我的这句话,而且,特别强调了自己的无知,因为,越是走进课堂,这种无知感就越是强烈。遗憾的是,很多人以为,那是我的自谦。 3 “老纪,上线,讨论稿子。” “老纪,改稿。”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上半夜还是下半夜,李玉龙总是这样阴魂不散地执着如怨鬼。多数时候是乖乖地吭哧吭哧改,有时候实在烦的不行,懒得理他,他便会让我的手机一直响。这,就是我08、09年的状态。 “看起来是你这个结尾没有写好,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而是你没有做好。一件没有做好的事情,怎么可能写好呢?所以,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改结尾,而是你应该思考一下,你还可以做什么。如何实现创造性教育?就是在别人停步的地方,你再往前走一步。”讨论那篇《小飞》的时候,李玉龙如是说。 后来,在新教育搞的教育写作培训班上,我给学员讲课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说:“做的好,才能写得好。”看起来,这是我经由自己的写作体验得出来的结论,实际上,这是我在之前自我体验基础之上,又试着去实践李玉龙的说法,打心底里认可之后才说出的话。 我发现,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引用李玉龙的话,比如他曾经说过的那句:学生是课堂的源头,打开学生这个开关,课堂的活水便会源源而来。 第一次听见这话,是在石家庄,那时候,我们一起在红星小学做“原课堂”培训,听到这话,我心中一凛,想起之前曾经上过的一节被评价为“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课。当时上的是《吴县四柏》,采用的方式就是先让孩子提问,然后大家一起讨论解决问题。当时,我的想法非常简单:学习嘛,就是学不会的,那作为老师如何知道学生哪儿会哪儿不会?那就让学生问嘛,他所问的,自然就是不会的。这,岂不就是打开学生这个开关? 所以,那一刻,我有一种找到知音的感觉。 只是,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比如,如果这个开关关闭了,用什么方法去打开?无锡研修班,魏勇的那节历史课让我明白,多角度引入不同的资料,是很好的方法。这就像是珍珠,必得有沙子进入蚌壳才可以形成。李玉龙说,你得弄清楚开关关闭的原因——是害怕?还是教育禁锢了孩子思考的能力?若是前者,需得重新滋养安全的环境,若是后者,需得反复训练。 还有,开关打开之后,怎么办?李玉龙说,课堂一放开,老师就哭了,老师一哭,我们的课堂就有救了。可是,在我的课堂实践中,课堂打开了,我倒是没哭,只是面对那么多孩子的那么多问题,手足无措不知该干什么了。就像是一个导游,自己都是茫然而不知方向却又如何带着你的游客前行。李玉龙说,你只需让思考在教室里激荡,让答案在风中飘。一个真正敏感有经验的老师,必须可以在第一时间判断,什么样的问题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是可以引导学生朝向前方、产生新的信息的,对于真正有价值的问题,老师完全可以超越常态的课堂,一路走下去。 那是在石家庄的滨河公园,公园里有很多座木质小桥,踩上去,仿佛听到原始森林的童话,神秘,厚重。 李玉龙一点一点解答着我的问题。我很奇怪,作为一个特种兵,他没有当过一天老师,怎么可以对教育有如此透彻的理解,我只好把它归结为天赋。 那些个夜晚,星星总是不多,石家庄的天空也厚重的让人压抑,我的心中,却弥漫了探索新知的亢奋,亢奋中,我们迷失了回宾馆的路途,只好打车回去。 现在想来,李玉龙说的那些话,当时的我,连一知半解都没有达到,只是像一个无知的孩子,看到一大堆珍珠炫目的外表,却并不真正知道它的内在价值。 好长时间之后的后来,我才想起他的另一句话:生根有技术的思想,开花有思想的技术。其实,这句话,正好回答了我的两个问题。只是,这两点,无论是思想还是技术,都是需要用一生去摸索和实践的。 前些时,朋友约稿,让我谈谈自己的成长经历,一开始,我把题目定为:在否定之否定中前行,后来把“前行”改成了“行走”,因为,我只是在笨拙地摸索,摸索那些技术,还有思想,这个摸索,有时是往前走了一点,有时却是开了历史的倒车。贝利说他的下一个球是最好的,我却不敢保证我的下一节课是最好的,我所知的是,我过往的每一节课都是不满意的,面对新的一节课,我总是充满了敬畏、期待和无措。 就像是一个笨拙的孩子,我只是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有了一些体会:课堂技术必得简单;你解放了学生,也就解放了自己;课堂讨论的目的是激发孩子的思考,当思考发生的时候,老师有义务引领他们走的更远;下课铃声不是一堂课的圆满结束而是孩子探索的开始······ 4 11年,石家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课堂”这个理念。其实那次我能参加,也纯属偶然。当时,学校让我策划一下校园文化,我不懂,向李玉龙求助。他说,来红星小学吧,那个学校文化就是我做的,我可以现场给你讲一讲。正好,我也要去做个教师培训。 便去了,在培训即将结束的时候,上了一节写作课:《冬天的怀念》。课后,李玉龙的小眼睛亮亮地:“老纪,没想到你上课还真有一手。”彼时得到他的肯定,我也稍有些得意。之后,李玉龙上了《小马过河》。后来,我在文章中写道:李玉龙上的课好不好且不说,但在我有限的视野里,他是作为主编亲自上课的唯一一人。后来,我也常常想起那节课,并没有太多的亮点,但是,李玉龙上的很用力,可以说,我的课上的轻松自在,游刃有余,但是平的。李玉龙的课,却是在用他的热情和努力往上提升。 “我上的课是课,李玉龙的课是教育。”当时,我这样拍他马屁。他憨憨地笑着,很是得意地笑纳了。 那年的暑假,无锡研修班,李玉龙让我上课,我还是选择了对我而言驾轻就熟的写作课,在研修班上引起了激烈的争议。这种时候,是李玉龙最开心的时刻:有争议才会有思考,有思考,那一滩死水才会活起来,活起来也才能有救。李玉龙说。 大概是第二年的冬天,原课堂培训在成都锦里小学进行,李玉龙喊我过去做他的助手,我是怀着学习的心态去的,没想到他却让我独立支持。 “或许,你不在场的话,我可以试一试。”被他说得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但提出这样一个小要求。真的,他要是在场瞪着那双灼灼的小眼睛,我肯定什么也做不了。 幸亏有晃悠和许薇,我才勉力支撑下来,同时,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他所说的“你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我的水,不是深浅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的问题。我真的不希望读到这段文字的读者认为我是在谦虚。 啰里啰嗦讲了这么多,我想表达什么呢?其实,我是在梳理,当初,李玉龙为什么选择我和他一起做学堂开发能力课程。或者这一路走下来,他以为我可以做到?又或者,没有谁会像我一样傻乎乎地辞掉公职去做一件毫无把握的事情,都不考虑一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 总之,我离开山东,跑到了成都。 李玉龙提出了七大能力:想象力、感受力、表达力、思维力、审美力、行动力、创造力。 他说,他是在看美国的SAT课程的时候,突然发现,所有课程涵盖的,其实就是这七大能力。我毫不怀疑他这一刹那的灵感,但这一刹那的灵感是建立在他多年来对教育殚精竭虑的思考与摸索之上的。我也毫不怀疑这个方向是对的,但它们于我,就是单薄到轻飘飘的七个词语,现在,却要把它们一一落实到教育实践中落实到具体的孩子身上。什么叫无知者无畏?我想,这个词就是专门为我创造的! 挖空心思地备课,被否定,再备,再被否定。几乎每一次课,李玉龙都亲力亲为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神,眯着小眼睛,灼灼地瞅。 慢慢怕起来,怕上课,怕见学生。 被李玉龙骂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你就是不努力,总是自以为是。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很努力了啊。 “好,你努力,你来上,我上不了,我让贤。”有一次,实在觉得憋屈,我对着他大叫。 之前,也曾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吵,但从未如此失控。他看着我,不说话,我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有两个人的办公室静的可怕。 “我们都冷静一下。”说完,他转身上楼,留我一个,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发呆。 后来,每天跑到李勇那儿,听他上课,上完课给我讲圣经,然后,一起批评李玉龙。 决定离开。 李玉龙又病了,住进医院,我不知如何开口。 那一晚,他打来电话,说想吃西瓜,冰的。知道他住院以来都不想吃也吃不下东西,连忙弄好送去。 月光很好,看他气色也不错,我便说了。 “逃兵。”李玉龙把手中的西瓜一下扔的老远,汤匙弹出来,在地上翻了几个滚,镗啷啷,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呆立着,看他气冲冲地回了病房,然后把西瓜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于是,在学堂最困难、李玉龙住院的时候,我背叛他,离开了成都。 临走的时候,他看着我:到哪里都长个心眼,别傻乎乎的,人家说什么你就跟着信什么。 我的眼泪落下来。 追悼会上,我的脑袋里,一直萦绕的,就是这一句话。愧吗?悔吗?如果重新来一遍,我还会走吗?我想,会的,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我做不了。这个世界上,李玉龙只有一个。 5 李玉龙死了,看着手机,我喃喃自语。 我去给你定机票,孩子父亲看着我的脸,轻轻说。 必须得去吗?当然。 于是,看到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那张脸一点真实的感觉都没有;看到他被推进去,从此烟消云散。 烧完李玉龙,大家一起去吃午饭。 是不是,很滑稽? 李玉龙死了,意外吗?前年冬天,在医院,他喘息着,站也不行,坐也不行,却蛮横地不准他的母亲进来——他不愿意母亲看见自己痛苦的样子。70多岁的老母亲,只能在走廊里啜泣。生不如死,那一刻,我头脑里只浮现出这四个字。 如果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捆柴,那么,像李玉龙这样一直熊熊燃烧,时间自然是短的。 一直以来,我就像一个蠢笨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后面,践行着他的理念,而他走的,实在太快、太快,快到无法望其项背。现在,他终于停下了,容我喘一口气,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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