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奇人奇迹
我久闻王世襄先生的大名,会面却不很早。一次是在琉璃厂的孔膳堂,《中华名匾》出版的招待会。参加者中有通古董的杨仁恺,有以画驴(我最爱的一种家畜)闻名的黄胄,还有就是王世襄先生。我和王世襄先生谈他的新著《说葫芦》。于是稍前移,我们就成为举箸(王先生不饮酒)的近邻,他左我右。临别,还送我一张手写复印的参加扬州红楼宴学术研讨会后作的《忆江南》词八首。印象是一、人健壮,随和;二、衣着不讲究,陈旧而近于残破;三、肚子里存储太多,古的玩儿的,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有,即以见到的这一纸复印件而论,词雅,小行书刚劲流利。人有意思,败絮其外而金玉其中。 又有一次是在师范大学出版社,《启功絮语》首发式的会上。又近邻,他右我左。我之左是刘乃和教授。我怀着半请教半考试的心情,每“菜”问其名。上来一盘鱼,我问,他说清蒸什么鱼。我说,清蒸,汤何以不是白的?他说,广东做法。其时刘教授吃了一口,说是糖醋。王先生坦然而坚定地说“还是清蒸。”不愧人称为第一美食家,真是把烹调之事吃透了。 刘乃和教授和陆昕都想求我转求王世襄先生写纪念册,为送纪念册,我先电话约定,与陆昕同往朝阳门内南小街芳嘉园拜访王先生。远远看见路旁有人招手,原来王先生在胡同口等着。东行一段路,进街北一个大院落,王先生住北房,五间,由东头一间入门,先见到袁荃猷夫人。西行,室内东西多,旧而乱,用小说家笔法写,可以说有如古寺庙。到最西一间,北望就更像,因为靠墙,前后坐着两尊佛像,有真人那样大小。我们谈及他的著作,他拿出几种让我看,其中有用力最多的《明式家具研究》。问他现在研究什么,他说养狗养鹰的文章写完了,正在研究鸟食罐和鎏金佛像。谈及蛐蛐罐,他登高,由木柜上层摸出几个,让我看款识,摸内外皮,说必如此坚实光滑才是真的。其时室内火还没撤,围炉摆着一圈养秋虫的葫芦器,里面并有秋虫叫。打开一个看,里面立着一个大油壶鲁,像是比田野上的更精神。临辞出,他送我一部不久前出版的《蟋蟀谱集成》。真是“唯天为大”,竟能生出这样的奇才! 他治学不走熟路;兴趣或爱好罕见地广泛,而且凡有所好就必钻进去,不得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书斋内的,有书为证。这里想说说书斋外的,我看到的是以下几篇:《说葫芦》下卷第三章《秋山捉蝈蝈》,《蟋蟀谱集成》附录二《秋虫六忆》(包括忆捉、忆买、忆养、忆斗、忆器、忆友),《獾狗篇》(主要包括獾狗谱、驯狗与逛獾),《大鹰篇》(包括打鹰、相鹰、驯鹰、放鹰、笼鹰)。记的都是自己的活动。这表示,他在上燕京大学的同时,还养鹰、养狗、捉蝈蝈、斗蛐蛐,而每一种活动,都不是玩票,而是下海,比玩家和五陵子弟一点不差。还有他尚未写入篇章的。一种是摔跤,是善扑营的头等布库教的。学得相当不坏吧?今日看,膀大腰圆,八十高龄仍骑车满街跑,兼运重物。另一种是有高的烹饪技术,许多名厨师提到他的大名都点头称叹。我问过他是怎么学的,他说他年轻时候,许多亲戚家有名厨师,饭时他不上桌面,愿意钻厨房,看,请教,渐渐也就会了。 启功:玩物不丧志
我的挚友王世襄先生,是一位最不丧志的玩物大家。先说广度:他深通中国古典文学,能古文,能骈文;能作诗,能填词。但见他不待思索地率意聊天,说的是英语。他写一手欧体字,还深藏若虚地画一笔山水花卉。喜养鸟、养鹰、养猎犬,能打猎;喜养鸽,收集鸽哨;养蟋蟀等虫,收集养虫的葫芦。玩葫芦器,就自己种葫芦,雕模具,制成的葫芦器上有自己的别号,曾流传出去,被人误认为古代制品,印入图录,定为乾隆时物。 再说深度:他把中国古代绘画理论条分缕析,使得一向说得似乎玄妙莫测而且又千头万绪的古代论画著作,搜集爬梳,既使纷繁纳入条理,又使深奥变为显豁。 王先生于一切工艺品不但都有深挚的爱好,且不辞劳苦地亲自解剖。所谓解剖,不仅指拆开看看,而是从原料、规格、流派、地区、艺人的传授等等,无一不要弄得清清楚楚。为弄清楚,常常谦虚、虔诚地拜访民间老工艺家求教。一些晓市、茶馆,黎明时民间艺人已经光临,他也绝不迟到,交下了若干行中有若干项专长绝技的良师益友。 王先生有三位舅父,一位是画家,两位是竹刻家。画家门生众多,是一代宗师。竹刻家除传下竹刻作品外,只留下些笔记材料,交给他整理。他于是从头讲起,把刻竹艺术的各个方面周详地叙述,并阐发亲身闻见于舅父的刻竹心得,出版了那册《刻竹小言》,完善了也是首创了刻竹艺术的全史。 他爱收集明清木器家具,家里院子大、房屋多,家具也就易于陈设欣赏。忽然全家凭空被压缩到一小间屋中去住,一住住了十年。十年后才一间一间地慢慢松开。家具也由一旦全部被人英雄般地搬走,到神仙般地搬回。家具的主人又是如何把这宗体积大、数量多的木器收进一间、半间的“宝葫芦”中呢?主人深能家具制造之法,会拆卸,也会攒回,他就拆开捆起,叠高存放。因为怕再有英雄神仙搬来搬去,就没日没夜地写出有关明式家具的专书。 最近又掏出尘封土积中的葫芦器,其中有的是他自己种出来的。制造器皿的过程是从画式样、旋模具起,经过装套在嫩小葫芦上,到收获时打开模子,选取成功之品,再加工镶口装盖以至髹漆葫芦里等。赶紧写出这部《说葫芦》专书,使工艺美术史上又平添出一部重要的科学论著。木器家具与漆工是密不可分的。王先生为了真正地、内行地、历史地了解漆工技术,我确知他曾向多少民间老漆工求教。民间工艺家,除非是自己可信的门徒否则是绝不轻易传授秘诀的。他所献出的诚敬精神,比有形的屈膝下拜高多少倍。我听说过漆工中最难最高的技术是漆古琴和修古琴,我又知王先生最爱古琴。他注解过唯一的一部讲漆工的书《髹饰录》,不但开辟了艺术书注解的先河,同时也是许多古书注解所不能及的。 黄苗子:王世襄其人其书
我认识王世襄(畅安)兄也是20世纪50年代初由盛家伦介绍的。1957年,我不能住在西观音寺了。1958年初,畅安慷慨地让我搬进芳嘉园他家院子的东屋,“结孟氏之芳邻”。那时我一般早上5点就起来读书写字,但4点多,畅安书房的台灯,就已透出亮光来了。 尤愆如山负藐躬,逡巡书砚岂途穷; 邻窗灯火君家早,惭愧先生苦用功。 这是我当时写给畅安的一首七绝。头二句,指的是当时我们都遭到同样的命运,希望在笔砚上用点功,以图“赎罪”的意思。可是,三四年工夫,畅安就以刻蜡版的方式,油印出《髹饰录解说》、《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数十万字的述作。 因在一段时间没有房子摆放,他把家具堆满一间仅有的破漏小室。这房子那时仰头可以看见星斗,在既不能让人进屋、也不好坐卧的情况下,老两口只好蜷局在两个拼合起来的明代柜子内睡觉。这位“妙人”就是王世襄。我曾赠他一联:移门好就橱当榻改梁茝林句。移门指卸下柜门 ,仰屋常愁雨湿书。横额是“斯是漏室”。 (节选自《奇人王世襄》 三联书店出版)(摘自《文汇读书周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