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望军：我教东烨写作文
我要把东烨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 东烨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更不知道。 我只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或者说隐隐约约的直觉，知道要这样做，或者不能这样做——当然，对与不对，要等到若干年后才能判断。 比如，在学前期，我没有训练过东烨识字。老师教几个字，他就认几个字。他不认得字的时候，我就给他读书。用我的声音读，不依赖任何电子产品。 比如，在我还没有接触到相关理论的时候，我本能地知道读整本书的重要。我以为读整本书有利于孩子在宏观层面上构建某些东西。去年，东烨说，妈妈，我不喜欢《时代广场的蟋蟀》这样的书，书里世界太小了，我喜欢《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这样的书。闻言，我窃喜之。 比如，我没有刻意让东烨背古诗或者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东西，他喜欢儿童诗，我就给他读了一些。我觉得，儿童诗能够让孩子变得灵秀和细腻。 比如，在四年级下学期之前，我几乎没有认真地教过东烨写作文。我是一个自由到骨子里的人，我从来不在哪个教学流派的QQ群里活跃无比，其一是没有时间，更主要的是我不想定型，我拒绝成为任何类型。就像写诗一样，成也格律，败也格律。我不想教东烨写作文，是希望在他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留出一段长长的空白，自由地挥洒，恣意地探索，或者犯错。 我读师范的三年时光，正值人生的15岁到18岁。那三年，用现在的标准来看，简直就是虚度光阴。除了拿了一个大专的自考文凭，我既没有把字练好，甚至连书都没有好好读几本。但也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三年的虚度光阴，对于我成为现在的我，多么重要。在人生最华彩的三年，我庆幸我无忧无虑地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像一棵树，向无限深无限远的地方，伸展自己的根须和枝叶。人生需要一定的留白，其意义在于，让心灵自由呼吸。 因为这样的领悟，在东烨写作文这一件事上，我出奇地淡定。 直到今年，在东烨真正地开始热爱阅读，大量阅读之后，我才尝试着，小心地开始教他写作。 所谓教，不过就是谈谈而已。当他说不知道怎么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的时候，我便把他揽在身边或者怀里，问问他的想法，然后说说我的想法，看看能否共鸣。如果他不认可我的想法，我绝不强求——写作，无非是为了表达自己，他当然有权决定如何表达。 而且，他的作文，仅限于老师布置的作业，就像其他学科的学习一样，东烨几乎没有做过什么额外的作业。我想，那些大器早成，具有充分生命自觉的孩子，毕竟是少数。父母安然地接受自己有一个平凡的孩子的事实，孩子的成长就会快乐很多——这是我用了去年一年的时间，明白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 3月初的一个周末，东烨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写岳阳的一处美景。于是，我们全家一起去了洞庭湖。三月初春，乍暖还寒，天下着小雨，我们撑着伞，漫步在洞庭湖边。回来之后，东烨拿出本子，很快地写下了这篇文章。 雨中的洞庭湖 今天，细雨在天空中飘，世界很朦胧，我们来到洞庭湖…… 广场，在雨中，可能因为人少的缘故吧，格外静。一座雕塑兀立在广场中央，显得气势雄伟。这是后羿射蛇，据说，岳阳就由这条蛇变来的。几只风筝在雨中飞着。“风筝不会被雨打下来吗？放风筝的孩子不怕淋成落汤鸡吗？如果风筝掉下来了，放风筝的孩子会不会心疼呢……”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子里挤来挤去。 走下台阶，首先看到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洞庭湖，难怪古人要说“八百里洞庭”了！远处水天一色，这样的湖托着这样的天，这样的天盖着这样的湖，再加上湖上波涛滚滚，天上细雨飘飘，让人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仙境一般，真是“天连水尾水连天”！鸟儿也欢快了，在湖和天中间飞来飞去。 有些人在雨中垂钓，他们显然一无所获。但他们一直耐心地等着，因为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他们看上去很快乐。 回来的路上，我捡到了一块有着美丽花纹的鹅卵石。它很光滑，是经过了水的打磨的。这使我想起泰戈尔说的一句话：“不是锤的打击，而是水的载歌载舞，使鹅卵石臻于完美。” 啊！洞庭湖！雨中的你，更有一种安静的，朦胧的美，何况湖畔还有嫩绿的柳芽儿，粉红的桃花儿以及软得像地毯的小草在争着打扮你呢！ 这是第一次，东烨写作文如此之快。因为实地看过，所以大概写着的时候，文思泉涌，只需要忙忙地把心里之景化成文字吧。 春游的时候，东烨照例是跟我走的，因为我们班的活动，总是更有创意和吸引力。这次，我们春游的主题是——我们看花去！回来之后，他写下了《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阳光那么好，走！我们春游去！ 车行驶在两边都是油菜花的路上，隔着车窗，看到的是一片黄色的花海。打开车窗，油菜花的香味顺着风扑鼻而来，让人感觉神清气爽。看着，闻着，我们就到了油菜花之乡——良心堡。 我见过含苞待放的郁金香，欣赏过芬芳吐艳的玫瑰，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油菜花这样的花：这里的花真密啊，密得几乎不留一点儿空隙；这里的花真高啊，高得能把大人都“淹没”；这里的花真黄啊，黄得就像满地都是金子！如果没有人叫我集合，我将永远沉浸在这片花海里。 穿过这片花海，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绿色。小麦！小麦！全是小麦！ 这里的小麦真绿啊，绿得仿佛要向全世界展示它的生机；这里的小麦真壮啊，壮得叫人怀疑“小麦”名字的由来；这里的小麦真柔啊，柔得使我想躺上去打两个滚。啊，这里是仙境吗？ 回来的路上，车窗外闪过一排排的树。上面停着许多鸟，像是树上巨大的叶子。再美的乐器声和鸟鸣声比起来，也只不过是噪音罢了！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我和大自然有个约会！ 东烨这个小崽子，有一样本领异于常人，那便是对于课文内容的活学活用特别上手。这篇文章，仿写《桂林山水》，有模有样。 有一次的作文是要求写“大自然的启示”，东烨一筹莫展。我不是那种一边走路，一边和孩子谈人生的母亲；也厌倦时时微言大义，所以，这时候东烨的一筹莫展，就很好理解了。当然，我不会提醒他写蚂蚁搬家，或者毛毛虫变蝴蝶之类的启示，不走寻常路，写作才有路。我带他去院子里的树下看“叶镶嵌”的现象——毕竟教过几年生物的。回来之后，东烨写下了《给别人一点阳光》。 给别人一点阳光 阳光照在樟树上，整棵樟树像金色的琉璃瓦闪闪发亮，更像用碧玉雕成的艺术珍品，做工精湛…… 走近一看，它的叶子不像是爬山虎那样重重叠叠，而是各有各的位置，不让别人抢自己的位置，也不去抢别人的位置。这样，整棵树就可以长得枝繁叶茂了。 叶子都懂得谦让，那我们人是不是也要这样做呢？踢球的时候，要在适当的时候把球传给队友；在公交车上，不要堵在门口，不然谁都上不来；在写字的时候，也要谦让，比如写“翠”字的时候，羽字头的钩就没了…… 纪伯伦说：“你不能吃得多过你的食欲。那一半的食粮是属于别人的。而且要为不速之客留下一点面包。”这也是要我们在心里给别人留下一点位置。 叶子说，要给别人一点阳光；我说，要给别人一点位置。互相谦让的世界，多么美丽和谐！ 作为一个男孩子的母亲，我并不特别在乎他考试考了多少分，我在乎的是，面对一个问题，一个现象，他是否有思考的习惯和能力。 在学习了《生命 生命》之后，老师布置的作文，要求写生命的启示，而且要用事例。 平心而论，这对于四年级的小朋友来说，有点难哦。想当年，我四年级的时候，混沌未开，对于生命“并未蒙着一丝感化”。所以，这一次，东烨坐在我膝上的时间，比别的时候要更久一点。可能有人要说，妈妈和男孩子这么亲昵，是否不利于成长呢。但是，我固执地珍惜东烨愿意偎依着我的时光，我知道，这样的时光，像夏天中午的日影，愈来愈短。 这一次的写作，难度在确定事例，以及写完之后深化主题。我所做的指导，是在东烨想出事例之后，帮助他发现其中的“启示”。我说了四个短语：欣赏生命，热爱生命，成全生命，敬畏生命。 东烨哗啦哗啦开始写，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样子，我想到了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挑山工》。虽然挑山工走着曲曲折折的“之”形的路线，但是一步一步，就到了山顶。 生命的启示 我每天都会遇到许多鲜活的生命，这些生命往往会给我许多鲜明的启示。 一次，我发现了一棵竹笋。那时，它还不到我的膝盖。这个生命让我产生了好奇，我决定下次再去看它。第二天，它就和我一样高了。第三天，我再去看它，它已经比我高了——哦，不，是比我高出一大截！生命，是在活着时，努力生长，去吸纳更多的阳光和雨露，使自己更加粗壮，更加茂盛。在这个凉爽的五一节，竹笋告诉我这样一个道理。 我爱捉蜻蜓，而且技艺精湛，只要被我盯上了的没有一只能逃过我的掌心。一般我都会把它们装进瓶子，判它们的“无期徒刑”。但是，有一只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它被我抓住后，用尽吃奶的力气，在我手中挣扎着。这股力量，让我忍不住放了它。它飞走了，我在那里目送它在空中飞过。生命，是在死神面前，毫不示弱。在这个带着火烧云的傍晚，蜻蜓告诉我这样一个道理。 吃鱼的时候，我总会发现鱼的肚子里有数不清的卵。我问妈妈：“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卵？”妈妈告诉我，鱼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遇到很多困难，比如，卵可能会被其他鱼吃掉，小鱼可能因为缺水而死，还可能被钓鱼的钓起来……在100个卵里面，能孵出来并长大的鱼，可能只有一条，但是，鱼妈妈不在乎，它仍然成百上千地孕育它的卵……。生命就是为了百分之一的可能，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在这顿丰盛的晚餐中，鱼，告诉我这样一个道理。 竹笋，蜻蜓，鱼，以及其他一些生命，都在启示我们要热爱生命；都在启示我们：作为宇宙中的一个普通生命，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会欣赏生命，热爱生命，成全生命，并且敬畏生命。 生命教育，就是幸福教育。一个珍惜他者生命的个体，一定是一个珍爱自己生命的人。悲天悯人的人，离幸福最近。 东烨曾经养过两只兔子，大的叫大耳，小的叫小耳。大耳不久就死了。东烨很伤心，踌躇着，想让它入土为安。但是，这城市里，哪里寻得这么一方小小土地，来安放一只兔子的身体呢。犹豫再三，我们只得把大耳装在鞋盒子里，轻轻放进垃圾桶。我说，儿子，当我们没有能力饲养宠物的时候，把他们买回来，就是一种伤害…… 在谈生命的启示的时候，东烨还写了一篇关于小耳的文章。 小耳，你过得好吗？ 去年，妈妈给我买了两只兔子，大的叫大耳，小的叫小耳。 这两只兔子相处得很好，总是抱在一起玩。但是好景不长，不久大耳就死了。小耳表现得很急躁，似乎生活得很不愉快。于是，我决定把小耳送到乡下外婆家去。 到了外婆家，我对小耳的爱增加了一百倍，整天和它泡在一起。第二天，我知道我该走了，小耳也显得局促不安。到了岳阳，我一个小时内没有说话，心里一直默念：小耳，你过得好吗？ 第二次去外婆家，我以为小耳会冲过来，但是，它对我陌生了。这不能怪它，这么久不见，我也有点不记得他了。我总是在后面默默地看着它。在回岳阳的车上，我的情绪很低落，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它，也不知道它还认不认识我。小耳，你过得好吗？ 后来，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它独自跑到山上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崩溃了。一些问题从我脑子里涌出来：它为什么要走？是不是我对它不好？是不是笼子太小？……小耳，你过得好吗？在绿草茂盛的山上，你一定更快乐吧。我知道，你喜欢自由！所以，我想，我并没有失去你，而是成全了你。 是啊！真正爱鸟的人，是不会把鸟关在笼子里的；真正爱花的人，是不会把花插在花瓶里的；真正爱鱼的人，是不会把鱼养在鱼缸里的……所有的生命，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你们，都过得好吗？！ 有人说，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这就是幸福。我想，是吧。真正的爱，是给对方，他最想要的生活，而不是我认为的生活。爱，意味着尊重和成全。 在《乡下人家》学完之后，老师要求孩子们写乡下的冬天。对于从来没有真正离开农村的东烨来说，这是“刘备卖草鞋——本行”，所以，他没有怎么思索，一挥而就。 我常常想，生命中，有过一段农村生活的经历，就像在心灵深处埋藏了一堆肥效长久的养料，在整个生命历程中，我们将源源不断地得到滋养。 乡下的冬天 冬天来了，瓜藤上的叶子干枯了。有的落下了，被扫进了火坑；有的还零零星星地挂在藤上；还有的正在空中纷纷扬扬地飞舞。下雪后，上面堆着厚厚的积雪，像盖上了一床温暖的棉被。 虽然是冬天，但门前树上的梅花还是开着，真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有些调皮的孩子，会爬到树上，把梅花摘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这些梅花没有因此而害怕，仍然独自开着，送给戴她的人一缕一缕的幽香。 鸡鸭不出来觅食了，它们总是待在自己的窝里，并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但它们不会饿着，因为主人会给它们送食物的。然而，小鸡小鸭例外，它们还是到外面走来走去，在雪地上画出一片片竹叶、一枚枚银杏。 “快过年啦！” “谁都知道，你们家的年货准备好了吗？” “正在准备。” “我们家的早就好了，有……” 看着大人们忙碌的样子，小朋友都炫耀着，希望赢得小伙伴们一片“哇——”的声音。 晚上，纺织娘不再唱歌，代替它们的是一阵阵折竹声。“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在冬天的晚上听着，也有一番别样的风味。 春天的鲜花确实美丽，但又有谁能说冬天的雪花没有它妩媚呢？ 原来，乡村生活，已经在东烨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痕。我常想，一个心里有这样的印记的人，将来遇到人生的风风雨雨的时候，总会一个地方，可以避风避雨。 永远的田园诗，永远的天人合一的情怀。 四年级下册第五单元有一个综合性学习，内容为“走进田园风光”。东烨做事素来认真，他开始琢磨着拍照配文字做成PPT，后来又琢磨着写一篇文章。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要画一个绘本。 我暗暗地担心。东烨没有学过美术，亦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恐怕会知难而退吧。 但我没有说出我的顾虑，只是说，如果画绘本，语言要特别诗意。为了扫清绘画障碍，我还打印了几幅简笔画给他。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东烨创作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绘本。 我很感动，为孩子对美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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