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里围棋道具中有永昌子,俗称云子。黑子朴质凝重,乌黑透碧。白子晶莹柔润,洁白似玉。这种珍贵的器具,只有当时武汉围棋名宿如刘炳文、黄念平、汪伦瑾等几位到来时,才拿出来使用。也只有在这时,可以让我们用两个手指,拈起一、两个黑子白子,对着光线,上下翻动,看其内部的花纹图案随光线角度的变化,奇妙无穷。
那时来蔡老师家的青年围棋高手中,不乏怪才。像经常光顾蔡老师家的欧阳世承,南京工学院大学生,传说文革中模仿香港作家唐人笔法,写出江苏文革波澜的章回体小说,《金陵秋梦》,就出自其手。欧阳在北京,曾执黑赢过陈祖德一盘,名扬棋坛。湖北青年阮云生师从其门,尔后晋升职业七段,衔湖北围棋领队,为一时翘楚,也是欧阳的美谈。
还有一位,汉口围棋高手周凝淳。那是武汉文革中著名组织“北决扬”成员之一,北决扬中“决派”其名,出自他的创意。周文质彬彬,戴副眼镜。文革初期,来蔡老师家时,胳膊下面常常夹上一本厚厚的经典巨著,如《德意志意识形态》,如《资本论》等等。青年棋友惊讶疑惑中,多夹杂仰慕。每每问起,周必答道,“猎奇,猎奇。”说话那时,周眼镜架上厚厚的玻璃片,挡不住他射出的目光,踌躇满志。
文革中期,欧阳分配到内蒙。以后得围棋名手汪伦瑾援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调入煤炭工业部武汉设计研究院。汪是该院军代表,这是那时科研院所工矿企业特有的禄位,可便宜行事。到八十年代,欧阳又作为访问学者去了美国,沉湎黑白,无意学术。以后回国,又因围棋离职,被煤院除名。晚年在一家私人围棋学校教授儿童,生活拮据。周凝淳后来因政治,身陷囹圄,以至疯癫。这两位曾经的弄潮儿,与同时代人,渐行渐远,几年前,先后去世,让人不胜唏嘘。
6
1964年国家体委首次颁布围棋段位名单。当时全国最高段位为五段。仅仅颁发给四人。分别是过惕生、刘棣怀、陈祖德和吴淞笙。三段以上,记得不足三十人。其中,武汉的有两位,分别是刘炳文和邵福棠。
刘出身鄂东富绅。其祖上有淮军名将程学启相似的戎马经历。他家住汉口,旧时曾自开书店,经营文化。建国以来,成为武汉邮政局一名普通职工。他在武汉围棋界,有一故事,广为流传。
1962年间某日,刘正在邮局上班。突然有人来到他的单位,找到刘的领导,一位小小的科长,问这里是否有刘炳文其人?科长答,有。来人要求刘跟他一起走一趟,说有位领导找他有事。科长问,你们是哪里的?找刘有什么事?来人一概不答。科长说,刘正在上班,你们如果不说明单位,带刘去什么地方?恐怕不便让刘随行。来人一听,立即板起面孔说,你若不让刘跟我们走,一切后果由你负责。那小科长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立即放行了事。
第二天上班,刘姗姗来迟。科长连忙迎上前去问道,昨日去了何方?会过何方神圣?刘满面春风,娓娓道来。
原来刘昨日去了东湖宾馆,意外见到酷爱围棋的陈毅元帅。甫一坐定,宾主稍事寒暄,元帅先行。陈与刘下了两盘棋,一胜一负。刘对人讲起,不忘加上一句,他,先胜后负。
对于刘炳文而言,喜欢诗词的他,遗憾的也许是,未与同样喜欢诗词的陈老总,切磋诗词。
在中共政要中,同时喜欢围棋和诗词的,恐怕非陈老总一人莫属。其名句有 “棋虽小道,品德最尊。”1963年9月,日本棋院授予陈毅元帅名誉七段段位。其时,词曲大家,赵朴初居士专门填写一首清平乐赠送。其上半阙“乾坤黑白,尽扫寻常格。奇正相生神莫测,一着风云变色。”在棋界广为传诵。我是文革后期,在胡老师那里,听他和黄念平吟咏,知道这首词的。但知道赵朴老的大名,则早在懵懵懂懂的初中年代。1964年,他的《某公三哭》,相继发表。“孤好比白帝城里刘先帝。哭老二,哭老三,如今轮到哭自己。”,“西柏林的交易,十二月的会议,太太的妇联主席,姑爷的农业书记。”,“光头儿顶不住羊毫笔,土豆儿垫不满砂锅底,伙伴儿演出了逼宫戏。”雅俗共赏,脍炙人口,一时风靡全国。
赵于新世纪到来之时辞世。这位一生不行围棋,政治若即若离的文化大师,其围棋词曲中的名句,必流芳千古。其臧否人物的词曲如何呢?留待历史检验吧。
文革以前,围棋是小众活动,文人所爱。那时博弈君子,雅好诗词,不足为奇。
刘炳文黄念平二位,就曾上演过一场诗棋双博。
一次对坐,黄身躯略弯,拿起一枚黑子,在星位轻轻放下,意欲“中国流”,那时流行的布局。不料,刘头微微一偏,双目睥睨,拈起一颗白子,在空中画上一个圆圈,念念有词,“大风起兮云飞扬”,啪一声,将白子拍在另一个星上。黄哪里容得下这样的架势?拿起黑子,如法炮制,在空中划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啪,将黑子拍在对角星位,改换了布局!纹枰折冲间,你一曲,我一句,从先秦,到唐宋,竞相背诵,乐此不疲。两人神意,早已不在棋盘,在古人天地之间。
7
围棋黑白纵横,其实也是胜负世界。
1973年,中日两国在建交一年后,恢复了停顿六七年之久的围棋交流。是年,国家围棋队重新集结。为了摸清各地文革期间非官方围棋的发展态势,集结伊始,分兵二路,周游全国,以期发现人才。其中一路,由聂卫平领衔,从北京到成都,再重庆,顺流而下,来到江城。
武汉队派出刘炳文,黄念平,王新州和李文伟等五、六人迎战。其中王新州和李文伟两人,先后战胜国家队的黄德勋,聂卫平和陈安齐。事后,国家队领队对湖北围棋领队李义庭说,他们一行从北京出发,横扫半个中国,未负一局。不料来到江城,竟输了三盘。李曾获1958年全国象棋赛个人冠军。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此言不虚。
这次比赛虽非正式,但影响不小。其中背后一人,功不可没。他就是三盘棋胜者王新州和李文伟的围棋引路人,李益谦老师。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内有四位业余围棋长者,对少儿围棋培训,不遗余力,闻名遐迩。他们分别是武汉的李益谦,上海的陈苍麟(湖北沔阳人),河北的竺可羽和南通的陈可进。
1962年,三年灾害时期刚刚过去,李老师在其任教的武汉15中开办围棋训练班。先后培养了刘乾利、王新州、李文伟、钮国泰,姚士果,陈雅华等男女围棋名手。陈雅华文革前曾取得中南六省少儿围棋女子第一名,使得15中围棋在中南六省名声大振。刘乾利在1976年进入全国前12名。那是1957年全国围棋个人赛首届比赛,刘炳文取得第6名以来,湖北棋手中最好的名次。可惜当年,国内进入前12名的棋手,因为时局原因,未进一步比赛,决出名次。第二年,省围棋专业队成立,刘乾利入选,成为李老师文革前诸弟子中唯一成为职业棋手的人。
那时,胜负的喜悦和苦恼,不仅仅属于汉上名将,也属于我们这些业余爱好的围棋青年。
记得74或75年间,我猛然长棋。我在蔡老师家,分别战胜过小胖子,三哈子。不知是因为我学棋较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此战过后,蔡老师逢人便讲,“小夏赢了小胖子。小夏赢了三哈子”,好像比那时的我,还要高兴。
小胖子,大名陈树新。三哈子,不知其大名。二位浸淫围棋多年,是武昌区仅次于王新州、李文伟、刘乾利、李诗定、姚士果等一干省市青年名将的围棋好手。武昌是与江岸、青山三足鼎立的围棋重镇,我从二年前的被让九子,到那时与两位好手,分庭抗礼,当时的喜悦,可想而知。
又过了不久,据我的初中同学蒋正清对我讲,我曾在武昌工人文化宫战胜过林丹。林是稍小我们几岁的青年,其时,风头正盛。蒋是武汉天一印染厂子弟,林曾让四子赢过该厂冠军。蒋也是围棋爱好者,这两盘棋,他都在场,感觉胜利与他有关,让他好好地长舒了一口气。
但这次早年的胜利,我却是一点也记不清了。
8
离蔡老师家东行不到一百步,黄念平老师家对面,是李益谦老师家。文革期间,武昌城棋友下棋主要所在,三位老师住所,胡老师家、蔡老师家,李老师家,都在蛇山脚下。胡老师家处蛇山南麓,蔡李二位老师居北麓。
第一次去李老师家,恰遇汤之望老先生在座。有武汉围棋界李老师汤先生两位长者在场,感觉李老师窄逼的小居室,顿时明亮了许多。
李老师和汤先生是多年好友,也是曾经的同仁和校友。汤先生毕业于国立武汉大学,李老师出身国立武昌高师。后者也是武汉大学的前身之一。汤先生民国时期,追随乡贤,辛亥老人张难先,投身革命,在教育厅高就。建国后闲居民盟,人称“汤公”,是那个年代围棋界人士中,少有以公尊称的老人。李老师民国时期,曾任小学校长。50年代以来,一直在市15中学任教,是高中语文老师。两位老师儒雅清奇,都具长者风范。
我去那天,记得两位老师没有下棋,只是在家闲聊,兴味盎然。他们聊旧时与棋界名宿过惕生的交往,聊旧时教育界逸闻轶事,聊黄鹤楼楹联故事。他们讲到的民国那些名人趣事,我都记不得了,只觉得隽永。他们讲起那些楹联时,黄鹤楼还未再次重建。始建于三国时期的,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黄鹤楼,1700多年以来,屡次遭受战火焚毁,累毁累建。我们只是儿时在蛇山上游玩时,看到过它的铜铸楼顶。那是同治七年(1868年)重建的黄鹤楼遗物。传说光绪10年(1884年),汉阳鹦鹉洲的一场大火,飘扬过江,将黄鹤楼烧毁一空,遗物仅存。他们讲到,清人符秉忠为同治黄鹤楼所题名联,
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
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
符秉忠,同治年间武昌县令,善对联。1908年,湖广乡绅,为彰显张之洞政绩,在原黄鹤楼遗址附近,再建一楼,拟名“风度”,后依张之洞,命名“奥略”,取“恢宏奥略,镇绥南海”之意。时人将符秉忠名联再次题于奥略楼上,一联二楼。后人因此多将两楼混为一谈,也是一段趣事。
琴棋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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