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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聂案十年
作者:范友峰,聂树斌案首发报道者,资深媒体人。
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报国内版刊发我的调查稿《一案两凶,谁是真凶?》,选在这个消费者日刊发的意图很明显,希望此案得到公正对待。在当时网络刚刚起步的年代,网络上当天跟帖评论达12万。
八年后的今天再审疑似真凶王书金,二审法庭否认了王书金关于石家庄液压件厂强奸杀害康某的供述,这是判决结果让聂案的真相永远尘封,聂母及家人则永远以泪洗面。
应媒体邀请我曾在一篇手记中写道:每天开车上班,车轮碾过北京车流喧嚣的街市,摩擦沥青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幻觉中,我总想起一辆山地车单薄静止的车轮。
这位山地车的主人是永远21岁的聂树斌,他在1995年4月27日因强奸杀人被执行死刑。2005年2月,当“真凶”王书金在河南荥阳落网,这个骑着当时最时髦山地车的农村青年,已经冤死10年,青春、生命,一切已随风而去无法挽回。
有首歌叫《十年》,聂树斌的这十年,又是怎样一种十年?
遗憾的是,至今,又过去了八年,强大的司法机关依旧没能给冤死者昭雪的判定。冤死者已经远逝不能言语,等待的生者心中却不断泛着心有余悸的空痛。
聂案前后
2005年3月初,那天一大早,总编马云龙派我去河北调查一起案子。
前同事楚阳详细谈了这个案子的经过。
2005的春节前,楚阳从警方获得消息,一名潜逃多年的嫌疑人王书金在河南荥阳落网,王书金交待了其在河北强奸5名女性并将其中的4位杀死的过程。楚阳据此写了新闻稿《辣手催花狂魔荥阳落网》刊发在河南商报。王书金随后被移交河北广平县警方。
河北广平公安局副局长郑成月与石家庄公安局交换案情时才发现,石家庄公安局已侦结此案,凶犯聂树斌已被执行死刑。
一案两凶?毫无疑问的是此事有着极高的新闻价值。我与楚阳随后动身开始河北调查之行。调查充满着难以想象的困难,尽管有所心理准备但困难程度还是让人始料未及。
从河北广平县公安局并未得到确切的信息来源,只知河北省已将聂树斌执行死刑,但聂树斌是那里人?家庭住址都不可能从警方处获得。一周过去了,调查没有任何进展。
事情发生转机是十天后,我们在液压件厂附近的一个村支部里打听到聂树斌家住详细地址。
来到河北省鹿泉市下聂村,村中央的一棵老槐树有着上二百多年的树龄,槐树巨大的树冠四散开来伸向天空,沧桑可见。下聂村的村民有了重要的事情必定在这里处理。在这棵老槐树下我们见到了聂树斌的母亲张焕芝——一位神情恍惚的农村老妪。听到她的儿子的死存在诸多疑点,老人几乎昏厥过去,久久才回来神来的她哽咽着说,聂树斌被执行死刑后,全家人背负着强奸杀人这一恶行10时间,无法面对世代而居的村里乡亲投来的眼光。她指着那棵槐树发誓:一定要将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事后,与郑成月交谈时我曾问他,“你当时知道聂树斌是那里人,为何不告诉我?”郑淡然一笑,“不告诉你的原因很简单,就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能力做成这个稿子。”
被困警察局
仅有王书金的口供及聂家的采访还不能完成这篇报道,若想知道聂案的细节,需找到当年的办案人及聂树斌的判决书。
我选择先去当年侦破聂案的石家庄郊区分局,到后被告知,郊区分局已合并,政治处一位民警回忆告知,当年办案的民警焦广辉现在石家庄市桥东分局东华路刑警中队任中队长。
事实上,曾参与聂案侦破的警员都已立功受奖、升职。
东华路刑警中队在一个独立的三层楼办公,焦广辉在二楼,简单问明了来意后,要求查验我与同事楚阳的记者证。此时,我发现,二楼楼梯的铁门已被一个警员用锁锁上,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十多分钟后,焦广辉手从一个套间里出来开门见山说,“我给你们报社电话查实,你们确实是河南商报记者,你们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马上以“燕赵刑警如何了得准备做个专题等等”周旋,半信半疑的焦队长放把记者证还给我,他说,“当年聂案发生时我确实在专案组,那就是一跑龙套的,专事写通讯报道,聂案后来还发表了我的通讯稿《青纱帐迷案》”。接问发在那家报纸上,焦警觉地住口,接说“发在那里了就是不告诉你。”
又与焦聊了会,他要安排中午吃个饭,我说晚上吧,一定要打扰你。这样的阵势,那里还有来的可能呢。
同事楚阳玩笑说,你不能许诺晚上来与他喝酒,这样的许诺如同做恶梦。
后来的调查中,为找到那篇通讯稿《青纱帐迷案》,我与楚阳在河北法制报、河北日报、燕赵都市报的档案室中找了三天,最终,在石家庄日报中找到了当年焦广辉写的通讯,文中让人记忆最深的是“经过五天五夜的攻心战,这个狡猾的犯罪分子终于交待了其犯罪事实……”
那个攻心战又是一个怎样的五天五夜?其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得知。
“你信记者的还是听政府?”
聂树斌入狱后,由法院指派某司法局的工作人员张景和为辩护律师,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张景和没有律师资格,这点张景和也承认。
与张景家住在市内一排平房区,聂母张焕枝、聂书慧一行多人见到了张,张景和高高的个子,他对着聂家人愤怒的说,“你们怎么能信记者的话?记者的话能信吗?”聂母接,那我们该信谁的?张景和大声说“你们应该信政府的”。
张景和说,当年自己是被指派才任聂树斌律师,当年做的是有罪辩护。他说聂树斌自己承认杀了人,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冤。
聂母流着泪说,我儿子口吃,你问过他此事是不是他做下的?我付你3000多元律师费,你为我儿子做了什么辩护?张景和没有说话。
说到判决书,张景和说现在已退休,挪动办公室时,不知那个判决书丢到了那里。但他是尽了他所能做的。
难忍心中气愤,我质问张景和律师:“你扪心自问,你尽到了一个律师的职责了吗?聂树斌被判死刑并被执行,你不去通知当事人家属,判决书你都不给当事人,你真的尽到了一个律师的责任了吗?
张反驳说,当时的法律规定,没有说判决书必须送给其家属。
我仰对苍天无语。
还原聂案抓捕前后,梳理聂树斌被认作嫌疑人的经过让人深思。
康某被害后,石家庄市郊区公安分局在下聂村一带有一个侦察组,每天询问可疑人。聂树斌骑着他的那辆山地车,不时地从办案组那里经过,并多次打听并问“抓到了吗?”接近此案的警方人士指称,聂树斌的举动引起警方办案人员注意。在办案毫无头绪的情况下,聂树斌无疑是送上门来的。于是对聂进了调查并将之拘捕。胆小且口吃病的聂树斌在五天五夜的突审是终于招供。警方通讯稿青纱帐迷案对此有清楚的表述。
之后,我的新闻《一案两凶,谁是真凶》于河南商报见报,第三天,河北省高法召开新闻发布会,发言人史贵中对全国媒体承诺:重新调查,尽快向媒体及公众公布真相……
“真凶”面目
6年后的今天,众多的媒体不断的报道之下,河北省有关方面再无任何举动,承诺没有兑现,张焕芝也未能等来一个公正的说法。作为首次公开报道聂案的记者,在面对老人有些愧疚。我时常在假设,“没有我们的报道,老人虽然背负这个罪名,至少不会每隔几天往返于村庄与省高法之间,心里的痛苦如冷暖自知。活的如此的艰辛又如此的无助,精神的折磨更胜于肉体。”
一案两凶胜过三言二拍式的离奇让众多媒体跟进报道,国外媒体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等也进了报道。就在公众及惊叹聂案的离奇情节之时,2005年4月,湖北佘祥林杀妻案真相大白。又一司法丑闻又一个事件将公众视线从聂案拉开。
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真相可能会残酷。作为调查记者,选题范围有近半是问题性报道,过多的负面让人生活一种灰色的世界里。但聂树斌、佘祥林案让我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啦?我们的司法制度是否在那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天色湛蓝迅速的变回了灰色,岂止是灰色的。每天行走在灰色之中,这种灰色感知深入骨髓如影随行。
“真凶”王书金直落网后,一直被押于广平
作为“真凶”的王书金,他也应享有辩护权利,马云龙与有关律师界商议后,决定为王书金请个律师,这个律师北京的朱爱平。为王书金辩护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利用王书金的真实口供,从而打开聂案的突破口。
王书金在荥阳落网前,与一个湖北籍女子马金秀同居并育有一儿一女,女人代表王书金子女在委托协议书上签字。此举后来事实说明是个明智之举。
2005年8月,“真凶”王书金在河北广平受审,朱爱民作为王书金律师到庭为其辩护。这次开庭被称为是聂案的一次突破口,如果公诉机关对王书金自首杀害康某一案进行公诉,聂树斌案将会得到重审,事实上,河北方面却另有准备。
开庭当天,邯郸市检察院公诉书称,王书金于1993至1995两年时间里,对4名妇女进行强奸并将其中3名杀害。公诉书并未提及杀害康某这一案情,律师朱爱民向法庭陈述王书金交待的杀害康某一案有自首情节,被法庭制止。王书金在法庭也多次提到如何杀害康某的过程,但都被法庭制止并当庭宣布:王书金所坦白的在石家庄强奸杀人一案,在本次起诉书中并未提及,所以与本次公诉案件无关。这证实了开庭前“有关方面将避开聂树斌案”的判断。事实也是如此。
我在法庭上看着王书金,不高的个子,肖瘦的脸呈黑黄色,,我在想,这个心理变态的杀人者此时是何样的心情。当法庭多次拒绝王书金交待其在石家庄液压件厂附近杀人经历后,王书金一脸茫然地回望律师朱爱民。最后陈述时,王终于等来这个机会,他将在液压件厂强奸杀害康某的过程一一供述。陈说完毕,王书金萎锁的坐了下来。他如释重负,或许他认为合盘托出所犯罪行会至少减轻他并未完全泯灭良知的不安。
死冤难雪
至此之后,聂案再无任何进展,张焕芝与村民多次到河北省高院要求重审聂案,被河北省高院以没有当年的判决书为由拒绝。而众所周知的是,当年聂树斌被判死刑的这份判决书就在河北省高院的档案之中存放。张焕芝无数次的要求复印均遭拒,她质问河北高法的一位主要领导时却又被告知:是存在档案里,就是不给你!
这个判决书成了河北省高法乃至最高法不不给立案的理由。在此,我不得不提到与被害人康某家属的采访,我试图通过做通康的家属的工作获得那份判处聂树斌的死刊判决,都被康的家属拒绝,我最后一次与康的家人至电时说,“或许,你们认为事情已完结,但若你女儿地下有知,她将死不瞑目。这样们们更对不起长眠于地下的康某。”为了能聂案的重审,律师界与媒体始终努力从各种渠道来得到这份判决书。直到一天,张焕芝终于接到了一份特快专递,里面装的正是当年的那份判决。
在众多猜测下,张焕芝说要感谢那些有良知的人,首先要感谢的康的家人。
我们有理由相信,正义与公理真存于人心。也正是这份判决书的获得,最高法院于2007年1月5日立案调查聂案。
但,自2007年最高法立案受理此案以来,聂案再审让张家一直等到如今,承诺如同那薄烟一般随风而散。生者逝者、人世阴间,睹之情何以堪!
今天,河北省高院驳回王书金上诉,聂案真相是否永远尘封?这一切其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民众都从新闻的细节中后到了真相,唯独一些人看不到,为什么?
此案的采访中,一位接近警方机密的人士称,把聂树斌案卷中的口供与王书金询问笔录相比较,不用有很深的专业知识,就会判断出谁是真凶。现实的问题是,聂树斌当年的主要部分案卷不会让律师查询。
天空依然是灰色的,我们还要在这灰色的地带中行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