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林昭遗稿研究之四:最强烈的抗议与爱
时间:2014-03-19 17:54 - 已阅:[]次
前面我阐述了林昭的预见及其认识意义,但由于这些是依附于柯庆施之死而引发的议论,我们还得要回到这一事件上。写到这里,我不禁还要进一步辨析,为什么我们不能罔顾这部分文字。
有关林昭的“精神病”这一议题,实际上涉及到对林昭遗产的研究和评估。这些遗产,我指的是林昭狱中留下的两部长篇遗稿(十四万言书和《灵耦絮语》),各类诗篇、杂文,还有题为“血书家信”和“战场日记”的文稿各一本。这是我们目前可以看到的。
而最多地呈现出林昭当时精神状态的回忆录就是十四万言书,这部文稿中有大量的篇幅是林昭对自己在第一看守所经历的回忆。这些回忆,如前所
述,有深刻的认识,也有明显的“疯话”。二者相辅相成,尽管可以从中分解(对于后来的阐释者)出理性思考与虚妄的幻想,但我们需要有关精神病的现代知识来
将之理解为一个整体。这不仅对理解这一部文稿是重要的,而且,对于理解林昭所有狱中遗稿,都有相关性。
一般来说,中国社会对精神病的认识是极为肤浅的。我们看到的社会问题包括对精神病人的虐待,如在一些贫困地区的村落,家属将精神病人锁住,
使之与人群隔离而减轻其可能的“危害”。其他处置包括将精神病人看做无能力者加以排斥,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以“精神病”为由让犯罪嫌疑人不负刑事责任。同样
恶劣的做法又有将根本没有精神病的人(例如上访者、持批评意见者)送至精神病院等。
话题再回到林昭研究,我在前面论述到明显的属于“妄想症”的症状;但我认为,需要强调的是,并不能因为这部分的问题而否认林昭理性认识的价
值,也不能因此把属于妄想的那部分当做真实的证据(例如说御审的情形是真实的,甚至说当时柯庆施在场)。而就二者的关联来说,我们还需要看到,林昭笔下的
柯庆施事件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感情事件,它催生了林昭所言“最强烈的抗议和爱情”即与柯庆施冥婚这一体验。
1、为死者做出的道义承担
林昭与柯庆施的现实关系,原本是一个囚徒对行政长官投诉的关系;怎样发生了一种移情的变化呢?在十四万言书的第111页,也即是这封长信的最后十页第三段结尾,林昭写道:
在第一看守所,今年五月五日——六日夜里,他与独夫扯破面皮借着年青人之口呼名痛斥时就说过:“你才有心思,她有什么心思,她小孩子!”胳膊有点往里拐过来,不过也是实话!
有人认为毛泽东审林昭,柯庆施在场亲见,可能就是根据这段话来的。但是这段话显然是混淆了梦与现实的界限。因为林昭所写的今年,那应该是她
写这封长信的1965年,而当年5月5日——6日,柯庆施已经去世。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十四万言书电子稿第一稿的校对者将林昭亲笔今年的“今”字改成了
去年的“去”字。这样一改,逻辑上对了,柯庆施1964年还健在。但他那年的4月20日刚在上海华东医院做了肺癌手术,5月5-6日深夜哪里可能去提审林
昭?况且,这里所谓“借着年青人之口呼名痛斥”,那意思是柯借林之口,换言之,林昭自己在痛斥,说的是柯的意思,意即林昭以柯庆施的口气痛斥独夫。无论从
哪个方面来说,以此作为“御审”的依据是靠不住的。
林昭1965年7月14日开始写十四万言书,与柯庆施的冥婚,是她对柯庆施之冤死而做出的道义承担;它具有的反叛和抗议性是不言而喻的。紧
接着上面那段话她写道,为了正视自己行为的后果,林昭“写出这么一份检举、揭发、控告的冤状!不仅此也,不识羞的黄毛丫头谨向先生们直认:作为证人,作为
原告,林昭还取得了半星①的身份哩”。这是对死亡的挑战,是以对死者的承诺延续对独夫民贼的抗争:
然而就从四月十日那一天,就从他惊耗入耳的那个早晨起,一种强烈的悲愤的爱情进入了林昭的心灵。为反抗者的叛逆的女囚爱上先生们之已故的上
海市长了!这首先是被独夫弄假成真了的!因为他正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才去谋杀了柯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柯氏是为林昭而死了!世间还有比这更真实,更永恒,
更不可动摇至于地老天荒亘古长恨的爱情吗?尽管林昭在陈诉于柯氏这件事上同样是初心似水示证苍天,但事情既弄到了这种地步,我不爱他也得爱他甚至都非得爱
他不可了!对于死者的爱情也就是对于独夫的抗议!爱情强烈到什么程度,抗议就坚定到什么程度!
也是在这段时间,林昭开始血书《祭灵耦文》,并“在他四七之期那时,在第一看守所用来囚禁我的那间沾满了我鲜血的小室里,这为反抗者的女囚遵着祖国民间古老的习俗以姬人之名为他立了牌位而成冥婚!”
2、妄想症及参考论述
也许有人会认为,林昭写了那么多逻辑清楚批判深刻的观点,何至于在这一点上突发奇想?而且,冥婚之于她,并不是我们今天所分析的艺术想象,而是她的生活本身。
根据林昭妹妹彭令范答记者张敏提问,1964年监狱方的确为林昭做过精神病鉴定。鉴定者是上海精神病院院长粟宗华,他也是为陆定一夫人严慰
冰做鉴定的专家。他的结论是她们有精神病。我推测,他这样做,是希望为她们开脱,但同时也不违反他的医学判断。结果,他在文革中还受到批判。但我们现在没
有林昭的病历鉴定,因此也不清楚,粟宗华为林昭鉴定出的是哪一种精神病。是精神分裂症?妄想症?还是情绪紊乱或者躁狂性抑郁症?
我认为林昭的情形有妄想症的特点,为理解这一点,我要再引述一些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知识作为参考论述。
精神病的诊断和研究涉及复杂的领域,同时,有多种学科在这里有着边界的重叠。二十世纪西方对精神病的考察涉及到心理学、遗传学、语言学和哲
学等多个学科,阅读有关精神病的历史可知,既不能将它完全归于社会建构——由于某种社会和文化的原因导致人们对精神病做出这样那样的解释;也不能脱离历史
语境,仅仅考虑受遗传影响的大脑化学物质紊乱。(参考:爱德华·肖特著《精神病学史——从收容院到百忧解》中译本)从多元论的观点出发,前述《变态心理
学》的著者劳伦·B·阿洛伊等人提出三个基本的假设:
第一,人类的行为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即科学家可以客观地观察行为和环境的变化。从观察中,寻找行为的原因;了解这些原因,他们就能预测和影响行为。
第二,许多变态行为是生理和生物因素所共同导致的。虽然心理活动无法观察,如态度、记忆和期望,但无疑与大多数的心理疾病有关。……
第三,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人类行为或许可以用一般的术语来讨论,但是对个人而言,都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记忆、欲望和期望,每个人都有某种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中译本第34页)
通常我们会认为精神疾病带给人的影响总是负面的,这也是社会生活中精神病成为一个污名的原因。但心理学教授凯·雷斯菲尔德·杰米森(Kay
Redfield Jamison)通过她的研究表明,在艺术家中发生如心境紊乱(mood
disorders)带来的精神病(抑郁症或者抑郁-躁狂周期性发作的情绪紊乱),这样的比率通常都更高,但这却也是他们更具创造性的部分原因。她研究了
生于1705年——1805年之间的英国和爱尔兰的诗人的生活记录,结果发现,他们受到躁狂——抑郁症折磨的可能性是常人的三十倍。同样的例子,在二十世
纪主要的美国诗人那里也可以找到。还有,像弗吉尼亚·沃尔夫整个成年生活都受到躁狂/抑郁的疾病折磨,她最终自溺而死。柴科夫斯基是最受欢迎的作曲家,他
也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同上书,中译本第375页)
躁狂症状包括这样一些突出的特点:高昂、高涨或兴奋的心境,对自己所做事情充满激情;过度自尊,“他们可能会开始谱写交响乐,设计核武器,
或者打电话给白宫建议如何管理这个国家”。躁狂者的精力无穷,他们可能每晚只睡几个小时,经历却是他人的两倍。躁狂的症状还包括多话,浮想联翩,注意力分
散,多动以及不计后果的行为等。
杰米森认为,轻度的躁狂状态常常是艺术家感到灵感迸发和最富创造性的时刻,她说“在创造性的和轻度躁狂的思考里明显可见的有两个方面:一方
面是思考的流畅、敏捷和灵活性,另一方面是在思考过程中以创新的和独特的方式对各个类别和观点进行组合的能力。许多心理学家和研究过人类想象的作家都描述
过创造性过程中迅疾、流畅和发散思考的重要性。思考速度的提高可以不同方式发挥其影响……思考的量的激增可以产生出独特的观点和关联。(参考,同上书中译
本第374页,此外可以查看英文http://books.google.com/books?id=T5jYtG0zDBgC&
printsec=frontcover&hl=zh-CN&source=gbs_ge_summary_r&
cad=0#v=onepage&q&f=false)
在精神病的分类中,抑郁症、躁狂症或抑郁-躁狂症属于第一类:心境障碍;其基本特征是心境失调或者说情绪紊乱。第二类是精神分裂症,基本上
被认为是思维障碍,患者出现各种思维紊乱、行为无序或肢体的紧张状态。第三类则是妄想症,指持续的妄想和幻觉。曾经有过将妄想症与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paranoid
schzophrenia)混淆的情形,但现在变态心理学一般都将妄想症单独区分出来,而把“偏执狂”看做精神分裂的症状即第二类精神病。因为在妄想症
中,主要的症状就是妄想。而在精神分裂症中,妄想只是症状之一。
在上述三种情况中,可以发现一点,它都和幻觉有关联,但关联的方式不一样。尤其是第一种心境障碍如躁狂症,它令人情绪高涨激发想象;而妄想症也一样。抑郁症/躁狂症病人和妄想症病人在很多方面都和正常人一样能解决推理和逻辑问题,这是不同于精神分裂症病人的。
3、情爱妄想催生的写作主题
就林昭的情形而言,我认为,从柯庆施因她而死的“自罪妄想”继而发生的则是情爱妄想。我们从这里依然可以看到,一方面,其中有理性的成分,即将这种爱情当做抗议;与此同时,它也成为新的灵感来源,即给林昭带来与愤怒相反的另一写作主题:情爱与对爱的坚守。
冥婚——与死者成婚,原是中国民间婚俗形式之一。古代冥婚是为已故男女结为夫妻并予以合葬,使男女各有福分和归宿。现代社会冥婚已不流行,但家人出于对子女的爱,也有再为子女缔结冥婚的。而在林昭生活的年代,冥婚的习俗早就被当做“封建迷信”而彻底扫荡了。
但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歌颂坚贞爱情的主题则长盛不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诗词、梁祝的传说,都颂扬了生死不变的爱情。
林昭的立誓冥婚,首先是使她的抗议具体化;而在文化上也有回归“天理人情”、“民族风习”,从而唾弃极权的意义。正如她所说:“悲愤激越的
青年反抗者不惜自居绮罗之名而委身以嫁了死者。这也是处在我的地位上尽我所能来负起对于柯氏之道义上的责任之一端。凭着这样一种为天理人情所容、为民族风
习所许的神圣而清洁的结合,我们的灵魂在现世以至在永生中都再也不会分离!”
其次,这种爱的想象激发灵感,七律形式四首“冥婚定情篇”、《灵耦絮语》等一系列爱情作品由此催生。
再次,也正是冥婚让林昭觉得自己具有新的身份,她所承担的责任也具有更充分的正义性。同时,这给她个人生命带来新的方向。具体来说,她承受
的冤案与柯氏冤案必须昭雪,她将之归纳为两点:“我的案件,只要林昭留得一口气在,是不久要将它上诉于联合国的!”“同样地,柯氏的冤死,只要林昭留得一
口气在,是一定要为他料处未完而伸冤复仇的!”
我因此也认为,如果说林昭的确有精神失常症状的话,那主要是妄想症而不是其他。她的情形不是属于心境失常那类躁狂或者抑郁,许多抑郁患者会不断 出现关于死亡和自杀的念头,而躁狂症还伴有多动症和注意力分散;二者都有相当高的自杀风险。但林昭虽有过自杀行为,但这不是主导倾向。她也不属于思维、知 觉、情感严重失调的精神分裂症。林昭思维逻辑清楚,她对自己所处的监狱环境也具有清醒的感知。而且,从她的十四万言书到写于遇难前三个月的家信都可以看 到,林昭热爱自由,她是那样渴望着活下去。活着的理由既是为了重享自由,而且为了她的写作最终实现其价值。林昭坚信她所写下的一切有一天将得见天日,而这 一切,正是她作为人战斗过、作为基督徒保守信仰的证据。也许我们要问:为什么需要证据?为什么要做此记录?林昭下面两段话做了部分的回答,一方面是对生命 的痛惜,另一方面是对公义的执著: 更早以前的事不说,柯氏惨死那时林昭就已经痛愿殉身以从而追谢他于地下了!在经过了这么些事情以后我的心已经变得惊人的苍老,而我对于生活 的感情更变得惊人的冷漠!你们那荒谬绝伦而血腥惨历的恐怖专政特务统治完全毒化了原该是那么明朗美好的生活。从而也致命地重创了以至戕杀了林昭对于生活的 真挚的感情。 林昭陈述说,个人的精神状态一如往常“既不爱生更不惜死”;但有了为自己以及为柯氏昭雪的使命感,她义无反顾:“公义就是我的上帝,公义也是我的力量,只要我始终谨守、坚守而且恪守着义理而行,我就拥有无穷尽的力量,在基本立场上我于先生们既无所求更无所望!”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一情爱妄想对林昭来讲有着特殊的重要性:它是新的生命体验,赋予她情感更新和灵魂复苏的能力;也是写作灵感的 源泉。以至于在这封长信的最后,林昭自忖:她到底应该提出的要求是什么——她已经厘清了自己的思想历程,阐明了投书柯氏的前后经过,表达了她的批判和悲 悼;并以痛愿殉身的决心呼吁公义。所有的要求到最后,也仅仅是:“请给一张收条吧!” 林昭也许想过,也许没有想到,这封写于48年前的长信,我们现在才开始细读——在不遗弃她的妄想情结的情况下,尝试去理解她的经历和感受, 去认识二十世纪中国文革前夕,一个狱中女囚如何铸血为剑,撕开监狱的铁幕,创造出思想和情感的自由书写。接下来我将在分析《灵耦絮语》时继续展开讨论。
我因此也认为,如果说林昭的确有精神失常症状的话,那主要是妄想症而不是其他。她的情形不是属于心境失常那类躁狂或者抑郁,许多抑郁患者会不断 出现关于死亡和自杀的念头,而躁狂症还伴有多动症和注意力分散;二者都有相当高的自杀风险。但林昭虽有过自杀行为,但这不是主导倾向。她也不属于思维、知 觉、情感严重失调的精神分裂症。林昭思维逻辑清楚,她对自己所处的监狱环境也具有清醒的感知。而且,从她的十四万言书到写于遇难前三个月的家信都可以看 到,林昭热爱自由,她是那样渴望着活下去。活着的理由既是为了重享自由,而且为了她的写作最终实现其价值。林昭坚信她所写下的一切有一天将得见天日,而这 一切,正是她作为人战斗过、作为基督徒保守信仰的证据。也许我们要问:为什么需要证据?为什么要做此记录?林昭下面两段话做了部分的回答,一方面是对生命 的痛惜,另一方面是对公义的执著: 更早以前的事不说,柯氏惨死那时林昭就已经痛愿殉身以从而追谢他于地下了!在经过了这么些事情以后我的心已经变得惊人的苍老,而我对于生活 的感情更变得惊人的冷漠!你们那荒谬绝伦而血腥惨历的恐怖专政特务统治完全毒化了原该是那么明朗美好的生活。从而也致命地重创了以至戕杀了林昭对于生活的 真挚的感情。 林昭陈述说,个人的精神状态一如往常“既不爱生更不惜死”;但有了为自己以及为柯氏昭雪的使命感,她义无反顾:“公义就是我的上帝,公义也是我的力量,只要我始终谨守、坚守而且恪守着义理而行,我就拥有无穷尽的力量,在基本立场上我于先生们既无所求更无所望!”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一情爱妄想对林昭来讲有着特殊的重要性:它是新的生命体验,赋予她情感更新和灵魂复苏的能力;也是写作灵感的 源泉。以至于在这封长信的最后,林昭自忖:她到底应该提出的要求是什么——她已经厘清了自己的思想历程,阐明了投书柯氏的前后经过,表达了她的批判和悲 悼;并以痛愿殉身的决心呼吁公义。所有的要求到最后,也仅仅是:“请给一张收条吧!” 林昭也许想过,也许没有想到,这封写于48年前的长信,我们现在才开始细读——在不遗弃她的妄想情结的情况下,尝试去理解她的经历和感受, 去认识二十世纪中国文革前夕,一个狱中女囚如何铸血为剑,撕开监狱的铁幕,创造出思想和情感的自由书写。接下来我将在分析《灵耦絮语》时继续展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