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林昭遗稿研究——反抗者的内心戏剧
时间:2014-03-19 17:54 - 已阅:[]次
四、反抗者的内心戏剧
如前所述,林昭的妄想症是政治迫害的结果,也是精神创伤的表现。我觉得,它也是毛泽东本人的无理性遭受的报应。一种被不断重复的政治运动实践——小题大做、无限上纲、肆意联想,这些整人策略对受害人也产生了作用,使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同絮语中林昭对“他”说:“我与恶鬼这场决斗之最大的特点,便是政治问题与个人问题结合得堪称是密切无间!是故我简直丝毫不敢松懈那怕是一时半刻!”《灵耦絮语》记录了这种内心的戏剧,它具有强烈冲突的剧情、正邪不两立的角色和政治反对的立场。 从絮语中可见,林昭在狱中能读到两份报纸,一份是《人民日报》,一份是《解放日报》。报纸常在隔天送来,林昭还利用监狱收卖废品的机会,买过旧报纸来看。林昭做过记者,她以新闻专业的敏感努力从报纸中探寻国内外时局的变化,同时也紧张地思考着哪个野心家会带来什么灾难。以她对柯庆施的理解,她也把这个人物当做深谙政治黑幕的人,《灵耦絮语》中,她时而语带讥诮地与他讨论政局。但报纸所传达的信息是有限的,林昭的推理又带有妄想症的特点——把不相干的事与自己联系起来,因此,她的分析有的合乎逻辑,也有的与现实脱节,显得牵强。 例如,在6月27日的絮语中林昭写道读报的感受: 可我今个看见报纸上提到一句:以“东北亚军事联盟”为其中心内容的一步棋号称“新月计划”,倒不觉一时又怔住了!是的,我随时、随处可以感觉出天命;然而,难道人们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就只是为区区林昭制造—— 提供机会吗?!这不与你的被害一样:客观上形成了一个伯仁由我而死的局面吗?!难道总必需在万骨为枯的基础上才得一将功成吗?!难道一个野心家的成功非得要求着千百万人的血为其代价吗?!难道…… 接着是他的回答,对话里他居高临下,富有政治谋略: 他:(阻断)小孩子,老毛病又要来了!所以我总说你:在这一方面来讲你作个趟浑水的是很不够格儿的呢!管它死多少人,不是你下手害杀的或下令驱致死地的就是了!你看那贼子:指挥起战争来百十万生灵只作无物!——只如等闲!他若也像了你这么婆婆妈妈,他还能爬得上去呀?! 林昭继而揭露了毛泽东的强权逻辑,也表明了自己要遵从的政治道德:“他完全是以人们的鲜血当为沥青白骨当为砖石铺砌出他的‘成功之路’的!而我!——我宁愿自己杀身成仁,却决不愿这样来求得成功!”但这个东北亚军事联盟、新月计划并非针对林昭而设——这样的联想有妄想症特点。 林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其想象中,她把自己与毛泽东的政治对立个人化了。这里有国恨,有杀父之仇,更演变成情场上的势不两立——毛嫉恨柯而杀之,此恨绵绵无绝期。 恶鬼带着精神上和肉体的胁迫,进入林昭的噩梦。1965年6月8日的“絮语”记录了这样一个梦: (隔夜中宵她曾被诡异的境界所扰乱:一个恶灵在突兀之中袭取她,狂纵地——但也有些慌张——诡笑并甚至抚摸她的肢体:那邪念是十分明显的!她挣扎,但一时竟挣扎不动,;在这危机一发的瞬间她只是一意专注地在心中画十字而呼救求援於最亲爱的天父。终于,在用力的一下里她挣脱了;她从迷惘中醒觉而身外一切寂然:邪诡的恶灵已经退去。虽然,她可是再也睡不着而且不敢入睡了:回想着夜来的经过,禁不住又惊又气又怒又恼!凌晨,在感应中她默唤自己所爱重的灵位……)她:柯公,柯公,我的柯公夫子:!方才你上那哪儿去了?是撵他去了么?你为什么不能保护我?!恶鬼竟触摸着了我的身体!这真是我平生难洒的奇耻大辱!你干什么去了?真恨死人!你知道么? 在很多冤狱幸存者的回忆里,监狱生活中最大的痛苦之一是吃不饱。但即使在这种艰难的情形下,林昭却是经常绝食。从《灵耦絮语》中的记录可以看到,她的绝食大体上有三种情形,一是在星期五为敬拜天父;一是抗议虐待;还有一种情形是有意拒食,回击恶鬼的试探。为了坚持反抗,林昭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心理状态,生怕自己因为懈怠或者心存仁爱而被利用,从而放弃立场。1965年7月1日,也许正是为了庆祝“党的生日”,监狱给犯人的菜有红烧肉。林昭写道:“红烧肉颇想吃,却是今天这一块又断乎不能吃!莫说红烧肉,饶是珍羞百味罗列于前,今天我总之是不吃的!——绝对不来为恶鬼上寿的!他在一日,有他没我!”在10月4日的絮语里她也写到,这一天只吃了“两餐约合一杯子菜。早上我可是连水都不曾要!——恶鬼!专会试探!恶鬼!我也真不知道他算什么意思!天下事诚然最怕贼皮诞脸死气白赖,可也得看是什么事呢!大约我跟他两个之中不再死掉一个不得善了休罢!所以我今天只好再买药片以作储备!恶鬼!再来我有颈血溅之!”从后面这段话可以看到,林昭怀疑狱方劝其进食的行为是恶鬼用这些饭菜来软化她的意志。但也因为极度的缺乏营养,林昭的身体状况更快地恶化了。 林昭对恶鬼的厌恶尤其见之于她对毛像的态度,当报纸上有“恶鬼”形象,她拒绝使之入门,仅在门外铺开报纸,看后掷还给送报的劳役。8月4日的“絮语”中她写道: 真的,我现在真是见不得他:今天才只远远地瞥见他一眼,便立时立刻像受了一刺似地痛得心腑震颤!天哪,我还以为我的感情已经冷了一些哩!……也许我应该经常保留着一纸鬼脸以作自己的卧薪胆与磨刀石! 监狱对林昭加判死刑的报告中,记录了林昭以血涂抹毛像的行为:“尤其恶劣的是还一而再,再而三用自己的污血在报纸上刊登的毛主席照片上乱涂,涂在照片的脸上、嘴边或脑穴等部位,弄得血迹斑斑,以发泄其对我领袖的刻骨仇恨,甚至发展到见到主席象就要糟蹋的严重程度。” 的确,作为当时的所谓正常人,林昭的行为实属大逆不道,死有余辜。从张元勋的回忆中可以看到,那些狱警就直接指斥林昭“有神经病”。而在林昭本人,她却以自由女神的复仇自谓。1965年9月30日,人民日报国庆社论《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奋勇前进》的声音即将响彻中国的前夜,林昭写道: (沉愤激切而悲痛莫名的她在晚上再也忍不住满腹冤恨的激荡而放声号恸。而一哭动头之后那万斛愁思更是牵扯得绵延不断!这么地一阵想着一阵痛切地号啕又哭得像是要把心肝都哭出来似地!……在这同一时刻以内只有远远的乐声隐约传来,令人想到这时期中某处正出现着“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的富丽堂皇而尸气冲人的场面!……哭吧,林昭,哭吧!当作你对於这个罪恶政权之发自衷心的悲愤的控诉与热烈的诅咒!……) 10月1日,林昭拿到隔天的报纸:“盯着那个鬼形她可是忍不住了:点染出了他两手以及身上的——血!”“(大喇叭哇哇怪叫着放送游行实况,歇斯的里的“万岁”号子重重刺戟着伤心人哀愤沉痛的肝肠;她默然解开头发而穿上了那件绘设着两具亲人之灵位的蓝嵌条白衬衣……” 1966年春节,大年初一,林昭看到恶鬼站在树下的照片,怒上心头。她认为树的意味是林,所以没有直接去涂抹那张照片;而是在当晚找到另一份有其单人照片的报纸,在照片上做了个死刑布告的打钩记号,并把它放在门外污水桶上。第二天她再在毛像上点血并标上柯庆施去世的日期,意为对毛“年初一判决,年初二执行!” 1966年5月6日林昭难友张元勋到监狱中探视林昭,在胡杰纪录片中他说到林昭出现时特殊的装束:”头上顶了一块手帕,手帕上有一个血写的字‘冤’”。监狱里怎么可能允许犯人公开示冤?读到《灵耦絮语》,我们可以看到林昭的自画像,从而推测出其中的原因。作为政治犯的林昭,她能支配的所有自由,都是她的顽强坚持换来的;都在表明,监狱没有办法让林昭屈服。在高压下生存,大多数人为了自保选择了屈从——为了生存,为了个人利益或者照顾家庭等。强权也就靠着被压迫者这种犬儒的态度维持下去。但是,如果一个人为了自由的原则宁死不从,如果一个人坚信天父给予生命因此也必将保全它;那么监狱的很多措施也就失去效力。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敢于公开叫板最高权威者的人,这个以层出不穷的方式戏弄至尊偶像者,这种个绝食、自残、不惜一死的女人,在狱警眼里也就是真疯子。从林昭在絮语中自述的几个场景即可见出,林昭的表达方式和监管者不在一个话语系统,彼此之间也没有沟通的可能。她按照自己的逻辑自由不羁地装束自己,而狱警也因为把她看做疯子、神经病而不予理睬。她的行为因而成为监狱中另类的表演、不可能被模仿的戏剧: 10月3日 (这一天像前两天一样:下午仍然“开放”了各个室门。她乃将一条其来源亦具着历史性意义的长长的纱布系在头上,似发带而又似孝带。那两端挽成一个结子在颜面左侧飘垂下来,看着颇怵目而惨厉。人们悄悄地笑说她,有的道:“你倒像琵琶上路的赵五娘!”有的道:“不,像吊孝哭灵的祝英台!”她凄凉地强笑道:“恐怕还是哭倒长城的孟姜女!”
(还有的人嘲弄道:“这是怎么?你在做戏?”她微笑道:“不,是做游戏!”而当那些吃公事饭者问到时她便道:“那怎么?头上系什么带子也有合法非法的么?”人们道:“不是这么说的,难看。”她道:“那么审美观点本来有‘阶级性’,我只自以为漂亮!” 12月3日 (晨起,她把夜中写下的血的“冤”字以及“人间何世?暗无天日!”“第一看守所冤杀无辜,上海市监狱包庇杀人!”的长纸条儿,使线穿住挂在身上,借着拎马桶之便走到过道口作了一次具体而微的“游行示威”。值班的女看守既阻之不住,乃只好故作大方地笑道:“都来看呀,真好看哪!”她含怒道:“看吗:挂在身上就是为的叫人看!”那一个道:“漂亮不漂亮?”她道:“漂亮!中国最漂亮的人!”这时有两名犯人要插嘴进来,正好又挨她一阵子借题发挥。这么纠了一早晨,后来人们来谈话了,她可是一阵子怨气又呜呜地哭开了并且大声质问:“他(指昨日谈话者)凭什么说第一看守所还是作得对的?第一看守所什么事情作得对的?凭那一条道理摊得上他们是对的?……” 1月5日 (一清早起来就在柔和而感伤的心情里忍不住眼泪,之后更在一阵抑止不住的悲愤冲动之下失声大恸而热泪如雨!……她在如焚如炽的心情里痛哭陈辞而激切鸣冤。指诉着那个杀人立名的凶犯她痛切地叫喊:“凶手,杀人犯!你把死者弄活了来,林昭卖身就是!你把死者弄活了来!……天啊,那朝那代那个国家,有过这样的事情啊!这等贻笑千古遗臭万年的事情!中国共产党的政治道德堕落到什么地步?!中国共产党的党内生活黑暗到什么程度?!中国共产党的党纲党纪又败坏成什么样子了啊?!……
(她大声朗读着致人民日报函件的某些片段……而到夜间还又经历了一场有趣的对歌:尽管既不进食甚至都不喝水,她却凭着自由战士坚毅的意志以高亢而更嘹亮的声音独个儿从容地对抗着那些紊乱的乌合之众的混声!……然后是反抗者慷慨激昂的独白:“像这类事情确实有些无聊!我自己也承认有些无聊;但既然存在着这样一些无聊的事情,总也得有人去做才是!那么不作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有许多人抱的宗旨是不跟疯狗打架!——尽量离疯狗远远地,好鞋不踩臭狗屎。采取这样一种态度也许是无可非议的,至少我不想多所加以论断。但林昭的命可就是要扭住了疯狗而管它叫‘亲爱的’呢!……) 这里几次提到“做戏”、“做游戏”;的确,这些场景是戏剧性的。我这么说,第一是指表演性,包括用束带、纸条做有意味的装饰;第二是指以公共空间为舞台,以告知公众为特征;第三是指表演的内容与环境形成强烈的冲突。林昭的内心斗争通过这些表演外在化了:一边是恶鬼还在作恶,一边是冤魂无处昭雪。林昭扮演着鸣冤者,但她本身就承受着巨大的冤屈。她的抗争对她自己来说就是生活本身,但对旁观者来说则是疯子的戏文,他们冷眼旁观或嘲笑取乐。林昭的处境因此也更孤独。 阅读林昭在监狱中的对歌、演讲和呐喊的篇章,我常常想起俄罗斯文化中的“癫僧”的现象。癫僧掩藏在傻子和疯子的外衣下,用貌似荒唐的方式揭露邪恶和不义。癫僧打破规则,蔑视习俗;装疯卖傻而保留了自由批评的权利。但林昭不是生活在沙皇时代的俄国,她的妄想也不是装出来的。中国的暴君更不可能包容癫僧的预言,从而倾听智者的声音。林昭以疯子的亢奋向一个时代鸣枪示警,但那个接受警示的时代还遥不可及。 五、身份政治:薄命怜卿伤心恨我 真实的柯庆施去世时六十三岁,比林昭的父亲还年长两岁,比林昭年长四十岁。他和林昭有着地位、身份等诸多差距。有关情爱妄想,一般来说,被爱者的妄想对象总是指向更有权威、地位更高的人。柯庆施位及中国国务院副总理,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从政治权位来看,显然比林昭更高。但林昭与其政治立场截然相反,这种爱怎么可能?林昭自己在《灵耦絮语》中也多次说到:“我至死不会许嫁任何一个保有共产党党籍的人”。她还假父亲之言说:“老实讲,若不是客观上造成了如此一个局面怜君无辜含冤加以如女孩子所谓你的血已经免除了你的党籍,则彭国彦也断然不许一个共产党人妻我爱女的呢!”此外,柯庆施还是有家室之人;其妻子儿女均在世间。那么,林昭如何处理这样的关系? 我觉得,林昭以自己一颗单纯的心去理解这位骤然辞世的政治家,在一定程度上,她可能也把对父亲的爱转移和投射到了柯庆施的形象里。林昭的父亲1960年11月23日殉难,这正是在林昭被捕的一个月后。他也曾是一位有政治理想和作为的民国官员,但在极权统治下被当做历史反革命,受尽侮辱而死。在林昭看来,柯庆施也是一样,他的政治生命被迫中断: 想到自己过去所知他在生时的一些政绩与政声,想到六十三岁的年龄对於一个政治人物说来还正是长足有为的英年,想到他生前胸中正不知怀藏而蕴蓄着多少雄图大志经纶韬略而这些随同他的冤死已经都惨然奄化而为南柯一梦!还想到作为“事后诸葛亮”所见及的他们“亲密战友”间心机暗运针锋互对的痕迹,更想到自诉二书中自己笔锋之下那许多分量着实的语句!——为了表示对他的真诚悦服,谁知道竟反成了他的催命符籙!想着这一切多感的她不由得又肠回九转痛裂心腑!她哭诉於同室那两名素昧平生的犯人,而使她们听得目瞪口呆舌挢唇张震骇莫名不能置一辞!夜深了,她们把她劝回铺位上要她休息,她却扑倒在枕上又是一阵心碎肠断的痛哭!(1965年7月14日) 在灵耦之间,存在的不仅是思想交锋、生活调情,絮语有大量篇幅描写了两人之间的索爱与爱抚、亲吻和同眠。当然,即使是同眠,也是在囚牢里。当林昭和她所怀抱着的夫子的容像谈情说爱时,她甚至想到了这会被看做是色情,是黄色作品。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灵耦絮语》是一个真正的爱情文本。如同罗兰·巴尔特在《爱情絮语》一书中所说的:“一篇恋人絮语就是由欲望、想象和心迹表白所交织而成。倾吐这番痴语且生发出种种情境的独白者并不知道由此会酝酿出怎样一本书;他尚不知道作为一个有教养、有学识的人事不该翻来覆去、自相矛盾和以偏概全的;他只知道某一时刻在他脑海里倏忽闪过的意念会留下痕迹,就像某种规范留下的印迹(在过去,也许就是骑士风尚的规范,或是温柔乡的示意图)。(罗兰·巴特:《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中译本第3页) 我们可以说,这个爱情的交流只是发生在林昭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那个被爱的对象其实不在,也不可能回应。但真正的爱情难道不正是这样吗?它受到欲望和想象的刺激,因为需求而产生,因为匮乏而满足,因为缺席而存在。它是一首心曲,与古往今来的爱情之歌共鸣。那些爱情的故事建构了一种经典的美感:它是一往情深的,是永远的恪守和等待,是全身心的投入和拥有。爱人彼此激发,体会到生命的美感因此更加相爱。林昭艺术积累里已有的爱情篇章滋润着她的想象,整部絮语里引用了很多情歌,借以烘托爱的情境。例如,在8月9日这天的絮语里,荟萃了几种类型的抒情歌曲。这里有每日早上她唱的圣歌《再相会歌》,有民歌小曲:“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龙不抬头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 她还为他吟咏了郭沫若的“湘累”——“我尝谓这是那个无行文氓平生所作的唯一一首好诗”。而在描写夫妻恩爱的调笑时,林昭以“他”的口吻肯定了爱欲的权利:“既有本事隔着幽明在魔头的天牢之中公然成婚而为夫妻,就有兴致在黄连树下尽情地享闺房之乐!” 就表现风格而言,《灵耦絮语》还不是直接描写性欲的作品。林昭对欲望的呈现有更多的浪漫爱的色彩,是以情而不是以欲为主的。林昭写道,他们俩大致都属同一类型,即如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多夫》里所谓是较富於情感、而淡於情慾的人。她还提到《简爱》中女主角和罗切斯特,并以《红与黑》里的于连和德瑞纳夫人最后的相依比喻他和她的处境。尽管如此,放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文学语境里,林昭对感情的描写已远远突破了当代文学的尺度。甚至可以说,如果要找一部写于文革前夕的爱情作品,《灵耦絮语》堪称空前绝后。甚至,即使这样来比较,也亵渎了这部作品。因为,一部基于心灵的自由而展开的爱情书写,是任何屈从于意识形态框架的作品所不可比的。 为什么这样说?首先,林昭在和灵耦的絮语中描绘了很多具有挑战性的情境。她不仅挑战了时代的偶像,而且也挑战着自我。出入于冥界和俗世,她描写了这对情侣的人伦困境并设想了可能的出路。我们看到林昭的美好、机敏、她的婚恋观;也随着这场爱情渐次进入奇绝、幽暗的境地。 1、守君三载与守义终身 在冥婚三月之后,“絮语”里写到,她与他有这样一场讨论。问题是由他提出来的,那就是假如有机会复仇,你会不会对他(暗示毛)下绝着。林昭的第一个回答是较为迂回的:天心仁爱总给他留着后路,走不走是他的事。“多少人正指日而誓地直呼其名愿得食肉寝皮而后快,我有什么法子?” 然后他进一步逼问道:假如他谨遵台命滚下来了,你是不是可以放下进一步要求为我复仇的权利,是不是可以不再去要他的脑袋了呢? 林昭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政治观点不在要他脑袋,还有忏悔免罪的基督教义。而他却并不罢休道:我已经成为你和他之间斗争的牺牲品,那么你将何以对我?由此,他提出要求,要林昭为其守义终身。 林昭写道,她回顾成婚之初的考虑,那时只许以守君三载,因为考虑“倘若活下去的话,日后活动又不免多与同时代人——青春代的旧雨新知接触乃至共事。这么地万一在感情上有个把持不定起来,则已居于灵耦之位矣,岂不遂为公清名之玷?故未敢以终身二字为言。”她亦反问他,守贞三年,也许愿终身纪念夫子啊。而他又反诘道:“夫妻一伦不同其他,一结新耦无论于情于理皆可谓是恩义为绝的了!彼时卿卿即不推我,我亦更何面目再来相聚为欢呢?” 这里,林昭从对方的角度着想,要让柯氏保有合法身份。而在下面的对话中,林昭则表达了自己对于婚姻和生育的观点: 她:(凝思,长叹)啊,你是这样想的!这也没有什么,作为一个有点事业心的女子我素常於婚姻看得够淡乃至只把它看成是生活中一件应作的事务略如吃饭睡觉一样。理由过去我也说过虽然也许不曾在你面前说。简而言之,女子本没结婚,一个女子入了文学这行,不结婚已经就不像话;再到搞了什么政治,那更是非结婚不可的了!那么就这样婚而未婚、未婚而婚的倒也罢了。不过还有最后一端考虑——我希望能有自己的、由我血肉所生的孩子!过去我也为此祈求过天父:婚姻、配偶倒罢了,我只求父赏赐几个——也别太多——可喜的孩子! 他:我可以容许——我同意你有孩子!(她疑问地望着他)嗯,可以的。你这位名而不名、不名而名的记者大约也知道:西方早已有了这样的——方法,使妇女由人工获得孩子! 她:(恍然)对,我知道! 他:不过,约法一章:我希望为你提供孩子的人不要占有你!反之亦然。怎么样?也算这个无用丈夫唯一的一点自私吧:我不愿你的孩子有一个世俗的父亲犹如不愿你更有一个世俗的配偶!允许我吗? 她:(沉思、毅然)我允许你!——我将永为君之未亡人而不婚配世俗之偶! 我们从这番对话中,可以看到一个思辨的过程,其中包括坚持非暴力原则与个人复仇观的矛盾。这个矛盾由林昭的个人决断获得一个暂时的解决—— 她愿由对柯君守贞三年至守义终生。而一个新的困境是如何实现做母亲的心愿,林昭的生育观也相当开放和超前。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林昭的自我探索、她对爱情的真诚、对伴侣的容让和体贴。 引人注目的是,林昭对男女之间性别差异的意识。她写道他的“自私”——以丈夫的身份要求永远占有她的感情;而她自己的考虑则相当豁达。她很清楚女性的传统身份是相夫教子,搞文学就已经悖离传统,搞政治更属离经叛道。因此她并不坚持事业与婚姻的分立,也不以世俗婚姻为归宿。她承诺舍生取义—— 牺牲世俗幸福来对“夫子”的枉死做出补偿。 2、薄命怜卿伤心恨我 林昭在描写两人关系时,也引用了一些旧小说中的诗文。调度了这些文学记忆,她探索了女性在婚姻爱情中角色身份。她将很多主动性给予男性的 “他”,如尊称对方为“柯公夫子”、“君家”;对方则称她为“我的爱妻”、“小孩子”、“小冤家”。而他们彼此也亲昵地互唤:野猫子、蝙蝠子。在他们之间,不断重复的一个话题是有关妻妾名分的辨析——半开玩笑半认真时或发生口角时。其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