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4-01-26 16:26 - 已阅:[]次
在回顾过去之前,也许人们需要一些时间
这是冬日的博亚尔卡小镇。不到17点,天色已经昏暗。83岁的克劳迪娅·库德里亚肖娃要筹备一场下午茶。
她打发孙子安东去镇上买些点心,将橱柜里珍藏的茶具和那些不再闪亮但雕花依旧精美的银勺子取出来。她扶着壁橱,踮起脚尖试图将窗帘拉上。
库德里亚肖娃知道自己是这个下午的主角。她穿上合体的套装,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她几乎不笑,言谈举止都和眼神一样笃定。今年夏天,在基辅的一家画廊,库德里亚肖娃展出了自己从“二战”后到戈尔巴乔夫改革时代所创作的数百幅海报。其中的一些被私人博物馆收藏,另一些曾悬挂在许多乌克兰普通家庭的墙壁上。上世纪80年代,在节日里,她的作品曾被制成4米高的巨型海报,悬挂在“十月革命”广场上。
1991年乌克兰独立后,她不再从事海报创作,再也没人要求她这样做。夏天里的那次展览是20年来库德里亚肖娃第一次公开展出自己的作品,她说:“在回顾过去之前,也许人们需要一些时间。”
20年间,十月革命广场早已更名为“独立广场”,顶端站立着守护女神像的独立柱取代了挥手致意的列宁雕塑。苏联时代的巨大喷泉被外国零售商修建的弧形玻璃顶棚所取代:年轻人从广场边熙熙攘攘的麦当劳里出来,就可以顺着地下通道走进横贯广场的三层地下商场里去。那里有他们耳熟能详的各种时髦国际品牌。
这些都不是库德里亚肖娃所熟悉的基辅。她记得为纪念卫国战争而建造的“祖国母亲”塑像。在第聂伯河畔右岸,62米高的“祖国母亲”右手高举长剑,左手持着铸有苏联国徽的盾牌,站在刻着1万余名“苏维埃英雄”名字的大理石基座上。1981年,库德里亚肖娃的朋友瓦西里·博洛达参与设计建造了这尊标志性的建筑,去年,他刚刚去世。
博亚尔卡小镇距离基辅大约20公里。早些时候,安东开车把我们从基辅市中心带到这里。“你知道奥斯特洛夫斯基么?镇上有他的一个小纪念馆,前阵子还有中国旅行团来参观。”陌生的小镇于是蓦然变得亲切起来。在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1921年隆冬,白匪阻断了铁路运输,基辅城内的人民没有取暖的木柴。年轻的保尔·柯察金和他的300名战友必须赶修一条窄轨铁路,连接森林和火车站。正是那次艰苦的劳动让保尔患上了严重的伤寒。而他所修筑的铁路的目的地正是博亚尔卡。
现在,人们还能轻易地在图书馆找到保尔·柯察金的故事。乌克兰各地至少有3个关于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纪念馆,但年轻人已经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他写过一本叫钢铁什么的小说。”随我们同去博亚尔卡的27岁女孩奥克萨娜·法利纳说。
库德里亚肖娃的家在博亚尔卡的一幢独栋小楼里。各个年代的海报靠在地板上,从逼仄的门厅两边一直延伸到客厅里,占据了会客室的半壁江山。年代的久远并没有遮盖画家当年的精心描绘和考究用色。列宁、斯大林、马克思、恩格斯的各色肖像簇拥在系红领巾的少年、扎头巾的农妇、戴安全帽的工人和扛枪的战士们之间。
库德里亚肖娃出生于俄罗斯。50年代,她先后在乌克兰的利沃夫和基辅学习美术,并在利沃夫结识了自己的丈夫、同为美术家的伊凡·库德里亚肖夫,从此将自己的大半生留在了乌克兰。她说:“从孩提时代起,我就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拥有许多成员国的大苏维埃联盟之中感到自豪。”
在苏联时代,她每月的薪水高达1000卢布,如果创作大型的系列海报,收入还能更高。而当时乌克兰工人的月工资大概只有100-200卢布。库德里亚肖娃记得,她过去常常带上一只小提箱去领工资,因为钱包实在太小。她用这些钱修建了在博亚尔卡小镇的这个家。
1972年,伊凡·库德里亚肖夫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嘲讽苏联时代的官僚主义。在一幅画里,他画着一个长着猪脸的男人隐匿在伏特加酒瓶背后。另一幅画里,他用风向标取代了一位官员的脑袋,讽刺他们见风使舵。库德里亚肖夫说,他试图在那年夏天出版这些作品,因为夏季是政府官员们度假的日子。但这些海报最终命运是在自家的院子里被烧掉了。库德里亚肖夫被处罚两年不得出版任何作品。
一贯遵照政府的委托进行创作的库德里亚肖娃也有例外。1979年,苏联军队进入阿富汗,她奉命为此画海报。这一年孙子安东刚刚两岁。她让儿媳抱着安东做模特,用浅灰、淡蓝和粉红的轻柔色调描绘出母子形象,命名为“我们养育儿子并不是为了战争”。
尽管如此,库德里亚肖夫说,他从没有想过乌克兰会独立。“我不相信苏联会解体,也不希望如此,一个庞大的国家更加强盛,而现在我们是如此弱小。”库德里亚肖夫摇着头说:“虽然我不信任苏联的意识形态,但我依然信仰共产主义。我支持乌克兰的独立,但我所支持的是真正的独立,而不是现在这样。现在,少数权贵掌握着国家,他们是独立了,但大多数乌克兰人并没有。”
独立后,库里德里亚肖娃过上了退休生活。在十几年里,她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直到4年前,她突然想试试自己是否还记得技法。她从容地花费数月时间去绘制一幅静物。现在,4幅精美的作品占据了会客室最显眼的位置。她承认,自己很享受这样的过程:“随心所欲,不用考虑太多。”但她依然怀念过去的那个时代。“我始终相信苏联的意识形态,我现在依然相信,我是受到那样的教育长大的。那个时代有着我美好的青春记忆。在苏联时代,上学是免费的,人们有更多机会有所成就。”
“那时的人们真心实意地在为建设伟大国家而努力。”她挑出海报中的一张,一个年轻女孩灿烂的笑容映衬在钢筋结构的背景下,“你可以看出她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正如我的感受”。“苏联时代虽然对艺术有所禁锢,但是那时你至少可以出版你的部分作品。而现在,国家对艺术家的支持很少,没有出版公司在意这些东西。”
安东从镇上买回甜点。高脚杯里已经斟上红酒。库德里亚肖夫提议为列宁和毛泽东举杯。库德里亚肖娃特地提醒我们,撒满巧克力细屑的蛋糕出自基辅市里有名的食品工厂。吃进第一口,浓厚的甜腻就将我带回童年。在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的中国家庭,人们也曾迷恋那种名叫“麦淇淋”的坚硬的人造黄油。第二天,我悄悄问奥克萨娜·法利纳:“昨天吃的蛋糕是乌克兰的一种传统食品吗?很像多年前我吃过的点心。”“在苏联时代人们常吃那样的蛋糕。”奥克萨娜说,“现在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依然喜爱那种味道。怀旧大概也便成了传统。但我想,他们喜欢它,是因为在那个时代他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