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4-01-26 16:26 - 已阅:[]次
中国人,恐怕是世界上用木历史最长、用途最广的民族,距今六、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已经发展出较为成熟的干栏建筑形式,有了后世一以贯之的榫卯结构原型,甚至还发现创造了雕花木构件!而河姆渡文化遗址出土的木雕鱼,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中国最早的木雕作品!纸与墨,实质上是木的深度加工利用;印刷术中的雕版印刷则是木雕的实用形式;与欧洲建筑、伊斯兰建筑鼎足而立的世界三大建筑体系之中国建筑体系,即以木架构为主要特征;至若稻黍棉麻、瓜蔬花草、竹藤棕匏之木,更与中国人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缠绵纠结在一起,不可须臾分离。可以说,离开木,中国人的生活场景将无法想象。
当然,木,作为基础资源之一,不可能缺席哪个民族的生活;但是,木,如此深入广泛地渗入中国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文化之中,却是不能不令人击节惊叹的历史人文奇观!而且,只有中国人,能最全面深刻地把握与驾驭从紫檀沉香、花梨红木、榉榆樟楠、杏杨柞槐到花草竹藤等所有本土产与非本土产的木之性能,并运用与展示她最优秀的一面。而这种驾驭,这种展示之集大成者,当数木雕及其作品。
所谓木雕作品,包括独立的作品与做零配件的作品,前者如造像、陈设摆件与挂件,后者如建筑上的牛腿、门窗、绦板(花板)等,家具上的花板、吉子、插件、角花等。有时候,还包括建筑结构件(如梁枋)与家具结构件(如腿足、牙条)上的雕饰,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所谓的“作品”其实是指其上的木雕工艺。当然,单独器件与木雕作品是有区别的。比如,笔筒可能不是木雕作品,但笔筒上的雕饰却是我们的欣赏对象。又比如,匾额似无人指认它为木雕件,但如果其上没有字画雕刻,它只是一块板而已,它也不如插屏或座屏可被视为陈设性家具,所以我们不妨将匾额也归入木雕作品。再比如器座,有时候它究为小型家具还是独立雕件,亦可以因人而异的。
在河姆渡文化遗址,木雕鱼与建筑木构件同时出土的事实说明,木雕一开始就是作为精神文化层面上的产物,与木构件作为物质实用产品一道,齐头并进地溶入我们先人的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而且,同一文化层出土的雕花木构件也向今人昭示,结构件上的雕饰出现的历史居然也比我们一般想象的要长得多!
远古中国的木雕,可能主要的还是应图腾的、神灵的、宗教的膜拜与祭祀之需要而被制作出来的。到了汉代,随着社会的进步,生产生活水平的提高,木雕开始走下神坛,逐步进入贵族世家的礼俗生活。之后,更伴随着中国本土宗教与外来宗教一起的世俗化演进过程,木雕所被要求表达的情感也愈益大众化与生活化。逮至明清两朝,木雕更是大规模地、广泛地进入寻常百姓人家,哪怕是神祗的偶像,也莫不显得拙朴可爱、温情亲切;而更多的生活场景、普遍的人生追求与共同的情感寄托,均通过木雕物化于公共的寺庙道观、城隍宗祠、官廨书院乃至私密的家庭厅堂、卧室闺房之目力所及、手足所止之处!这种遍地烂漫、花团锦簇的画卷渐次展现到清代,达到激情四射、亮丽炫目的地步!
木雕作品的个性很强,而且这种个性化要求主要是业主提出的。即使业主提出做若干个一模一样的牛腿、若干块一模一样的绦板,对木雕生产进入经济性的批量生产方式也毫无推进作用,因为下一位业主的要求又会大不相同。其次,木雕技艺的人身依附性很强,即便是父子师徒,父与子的工艺水平相差可能也很大,业主中意为父的手艺,则往往不会同意由其子独立操刀。第三,同等技艺水平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工匠联合起来承揽一个业主的活计以提高产能与盈利的可能反而很小。因为对业主而言,请数位技艺不分伯仲的师傅干活是不经济的;而对工匠来说,不再有师徒名份的两个作头师傅,在工作合作上、财务核算上是有困难的。出道徒儿自立门面,反而更利于保持师徒情谊。第四,木雕的生产主力,似以民间为主,官做作坊可能仅在皇宫大内里唱演主角。
民间的木雕工场化生产方式,可能出现于晚清民国的上海,在宁波也曾出现(贳器店)。从存世的木雕作品看,工场化生产方式制作的木雕技艺水平远低于个体组织方式下的,这似乎显示:中国传统木雕只宜采取与艺术家生产艺术品相似的组织形式进行生产,这可能可以解释当现代工业化生产方式大面积地摧毁个体生产组织的近百年来、中国传统木雕之所以日渐趋向衰弱的原因。
传统木雕,既是文化表现的本身,又是文化影响的结果,故中国传统木雕既有以皇家官府所崇尚之标准化内容,也有以地方风俗所偏爱之本土性格调,文化之时代性与地域性也同时交织在一起而反映在传统木雕上,因此,关于中国传统木雕之认识、欣赏、研究,比起对她的时代性(断代)研究来,木雕之地域性,恐怕是亟需引起重视的新课题。
中国传统木雕表现的题材之丰富、之广泛,恐怕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比起其他民族来,中国传统木雕可能是最早走出图腾虚幻、走出神祢世界,并进而最全面地走入民间世俗生活。而且,中国传统木雕与青铜、犀角、象牙及其他那些出于工匠之手而沦为帝胄之玩的奇珍瑰宝不同,她似乎一直以来没有走向艺术塔尖的企图,而长期沉浸在黎民百姓的欢愉中。如果以这样的历史观看前人遗留下来的器用,我们可能会对过去曾熟视无睹的老物产生新的看法,我们亦将不再只把官窑内府的器物列为唯一的追逐目标。面对那些浑身散发着活力神气的木雕,我们的视野里不再只有皇亲国戚、达官贵族、文人墨客,还有更多的山野村夫、城镇市民,我们除了产生审美愉悦,可能还会对前人精致而幸福的生活满怀羡慕与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