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群人 肖培东
一个人,可以走得很快。一群人,可以走得很远。
最初,我是相信这句话的。 我有过很多次暗夜走路的经历。那些悠闲于月光下的漫步自然是浪漫的,和朋友一起,三五成群,或者两人并行,说着天上的月亮水里的树影,说着明天的太阳昨夜的星辰,哼上几声,蟋蟀一样也在窸窸窣窣地蠕动,或者讲述一段心底掏出的忧伤,晾在月光下,走着走着,就会在朋友的劝慰中融成一地的皎洁。青春期是最适合和暗夜共处的,年少的忧伤在今天不算是个事儿,可在那个执意成长的季节,它就是世界上最悲痛的凋落。好几次,我慢慢走,一个人也可以,多个朋友最好,话不多,就是看看黑暗中的柳条影子是怎么斑驳在河岸上,听静默的河水有没有和我一样哽咽的气息,摇摇晃晃地把身影留给黑夜。最后终于走得怕了,看什么都是凶残的模样,恐惧终于是战胜了年少忧愁,就快步地甚至哭喊着回到期待的灯下。 那时,握住一只手,我就觉得我握住了宇宙。 一个人,自然走得很快。 记得姐姐从老家高考回来,说是夜班火车坐回。我那个时候还在初一,就以为自己已经长得很高很大了,晃动着细长的脖子说要可以代爸爸去八里外的火车小站接姐姐。爸爸同意了,吃了晚饭,我就像夏夜里游动的小虫一样飞出了八里外。怎么到的车站,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估计应该是有歌声的。年少的我,总是喜欢清亮地唱出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也许是程琳的《小螺号》,也许是蒋大为的《骏马奔驰保边疆》,一路小跑,路很快就缩短了。瘦小的我等到了绿皮火车,我开始放开喉咙喊“姐姐”。我看着人一个个地下来,走到我的面前,又从我眼里闪掠过。当所有的人都走尽,偌大的站台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孤单地站着。火车“呜呜”地喷着浓烟,拖着巨大的身子缓缓地驶出站台,我很快,就成了黑夜中最小的一个点。姐姐没在这车上,我这才意识到我回家的路要我一个人走。八里路,很长很长的八里路,全是黄沙铺成的路,路两边的野花也都不会微笑地听我的歌了,草丛中的蟋蟀也恹恹欲睡的了,月亮冷冷地忧郁地挂在天上,我的前方,只有黑暗。我被黑夜裹住,更被恐惧裹住。我怀着莫名的惧怕小跑在阔大的马路上,没有什么光亮,没有什么声音,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像是一支孤独的哀叹,我唱不出,胸腔里仿佛积压着许多逃逸不出的害怕,把我憋得只能一步步往前移动。我从一个黑暗走进另一个黑暗,路也越来越长,浓浓地黑暗着。我喊着姐姐,喊着爸爸,喊着妈妈,我担心有一只黑色的手,会随时把我拽进他的窟穴,可是,越担心,这手抓我的感觉越真实地存在。 终于,我听到一辆自行车的声音。一个大人,那个时候,我看谁都是大人。我哭着央求他带上我一程,他很同情地望着我,说自己的车没有车后座,他说我只能慢慢地走回去。自行车远去了,我更加害怕了,月亮是惨白的,路是静默的,仿佛我走多远路就再伸多远,而那清晰的流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更多了一点忧伤。我多么希望那个大人,能停下车,陪我走一段,帮我那弱小的惊惧的心暂时抚平。但是没有,我只能听到自己的抽泣,自己的无助。当世界只剩下黑暗的时候,恐惧就成了三十多年前的这个夏夜铺天盖地的梦魇……终于,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他在对面的黑暗里呼唤我的名字。那一刻,我没有发出哭声,但眼泪,却蒙住了所有的视线。这个世界,伟岸的背景太多,但只有父亲,是我最信得过的高大。那以后的很多黑夜,我都会抽经般的想起这样的经历。我知道,一个人,会走得很快,不是因为没有负担,而是因为无从选择。 你要跑得过黑暗,你才能追得上光明。你要跑得过荒凉,你才能摄住那一点灯火。这个世界,你必须用你的速度去超越孤独和寂寞。 可是,多快,不过一生,多远,不过一世界。容易跨过的,是高山大海,永远走不出的,是滚滚红尘。 于是,我们选择了一群人一起走。 我已经不再是三十年前倒在暗夜的那个孱弱的少年,这世界再远的忧伤,最后都会化成生存必要的坚强。我依旧站在暗夜里,无边无际的野花在风中籁籁作响,小鸟从我的头上飞驰而过,路却已经醒来,我们一路歌唱。 白天是熙熙攘攘的,夜晚,我们依然在网络上集群而谈。一群人,可以走得更远。我们颠颠簸簸的,时间和空间都不在我们的视线中。 可是,某一天,我竟然悲恸起来。我突然发现,我没有走远,我甚至在无端地后退。现实逼仄的年代,我们用热闹遮掩着心里的空虚,我们用喧哗粉饰着岁月的无聊。我们以为很多人在一起,路就可以缩短,路就可以阔大,路就可以静歇。殊不知触角指向杂乱的一群人,行走到最后其实是把宝贵的时光绕成了圈圈叹息。烟花攒聚后,夜空依然落寞,这世界的路,只能靠你的脚步去缩短去丈量。 一群人不够,要一群你要的人,才能帮你走向远方。而任何一种夸夸其谈,眉飞色舞,甚至炫耀吹嘘,最后,都只是躺在梦里的行走。 我开始怀念三十年前的那段惊惧的行走,那是对黑夜的敬畏,对孤独的虔诚,对自我的认识,对脚步的信任。这个世界,是要存有一种恐惧的,悬在你的头顶,让你慢慢地被折磨,被痛苦,被融化。瑞典的哥德堡,有一家名叫法克托姆的旅店,你交了钱后,它不提供房间,只给你提供完整的流浪体会。无家而归,你才会走向你要的家,你要的方向。而孤独的思考,寂寞的反思,黑夜里的整装出发,是我们最必须要的行李。“在这里,从黎明到黑夜,感受这个城市的脉搏吧。”这旅店的一个下水道的图片上这样写着。我这才知道,若是无原则无选择瞎凑热闹的一群人走,不如还是我们自己安安静静地去感受。一大群人,在浮名小利中茫然地走,就像城市的霓虹四季不断,看似温暖,却又明明灭灭,摇摇摆摆。总有一天,我们在回归的路上,发现我们只是热闹地转了一个圈,起点和终点很幽默地契合在一起。我们没有走远,那个可以看到星光的山顶依然遥远。 思想只有在孤独中才会变得清晰。不错,黑夜是如此地让我孤独的脚步害怕战栗,但我毕竟走向了那盏黯淡的灯火。 蒋勋说:“我可以孤独吗?我常常静下来问自己:我可以更孤独一点吗?我渴望孤独;珍惜孤独。好像只有孤独,生命可以变得丰富而华丽。”我想,蒋勋不是为了拒绝一群人,而是害怕在一群人中迷失了自己,失却了对自己的打磨。这个世界,孤独是最没有功利性的,群才是功利最能粘附的地方。黑夜里的八里路,我在悸动中怀想它,那里竟有一支悠远纯净的歌,直击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所有走过的安安担担的路,竟然都不在记忆中,而催促我走得最快的,还是那无边的不可测量的黑暗和惧怕。 真正对世界谦卑又敬畏的人,注定是有自己的安静。 最真诚的群,激烈中一定是有你最安静的思索。最实在的群,交流中一定还原你最真实的孤独。我们需要与人相处交流,但我们更需要喧嚣后那个冷静思考的角落那段静谧的时光,去清除障碍,去沉淀优势,去明确方向,最终获得自我持续的成长。 一个人,可以走的很快,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一群人,一群真正懂你又你懂的人,可以走得又快又远又安全。 只是,我们有得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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