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天：从伊甸园到瓦尔登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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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天：从伊甸园到瓦尔登湖

作者:莫天

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富裕起来是可怕。因为，只有魔鬼的禁果，而没有上帝的约束。换句话说，真正的文明实质上是一种精神秩序，因而其准则并非物质财富的积累，而是一种精神境界。

　　一
　　人类的第一个生态乐园是东方的伊甸园。不幸的是人类被赶出了伊甸园。
　　下一步，人类会不会被赶出地球呢?因为地球是人类在宇宙中的伊甸园。
　　上帝将亚当和夏娃赶出伊甸园，是因为他们吃了智慧之树上的果子，这谁都知道。问题是，上帝为什么阻止人类获得智慧?
　　为了说明问题，有必要重复这个故事：上帝说园中的果子你们都可以吃，唯有那棵智慧之树的果子你们不能吃，因为你们吃的日子必死。撒旦变成一条蛇引诱夏娃说，你们吃的日子并不一定死。于是夏娃吃了果子，并且也让亚当吃了。果然，如撒旦说的他们并没有死，而是他们的眼睛明亮了，这是人类第一次睁眼看世界。他们才知道自己是赤身裸体的，这是自然生态之下的人类本来应该有的状态，与所有的动物一样。可是吃了那果子就不同了，自我意识使人类将自己与自然界对立起来;羞耻心也使人类产生了罪恶感。亚当和夏娃将无花果树上的叶子摘下来串成裙子遮羞。
　　人类有了智慧和文明。
　　显然，这是上帝不希望看到的。
　　为了阻止人类的文明和智慧，让人类保持自然状态，至善至爱的，无所不能的上帝说谎了。这一点令人费解。更令人不解的是，魔鬼撒旦说的却是实话，他将真相告诉了人类。上帝为什么以谎言阻止人类获得智慧与文明?魔鬼又为什么把真相告诉人类?
　　这些问题令人困惑。
　　如果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就不仅仅是困惑，而是悲哀与无奈：我们人类的智慧和文明是魔鬼撒旦给予的，或者说是在撒旦的启发下获得的。那么文明与智慧是善的?抑或是丑恶的?或者说，文明与智慧就是撒旦的一部分吗?
　　事实似乎确实如此。
　　这一点不但令人困惑，甚至使人感到恐惧。
　　这样看来，生态危机在伊甸园就已经开始。人类只要获得智慧和文明之后，就产生了人类中心主义，人类视自然万物为刍狗，人类就开始无所不为，从这一点来说，人类必须对智慧与文明保持警惕。
　　事实确实如此，当人类睁眼看世界之后，人类的贪欲就恶性膨胀，向自然的索取达到疯狂的丧失理性的程度，而且这种索取永无止境。人类对物质的无限渴求与生态系统的有限承载能力之间就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在这场没有止境的战争中，不是谁战胜谁，而是两败俱伤。人类每取得任何一点自以为是的成就，都对自然生态造成无法弥补的破坏，自然也都无情地惩罚了人类。这种恶性循环至今愈演愈烈，似乎永无休止。人本主义使人类自认为是自然的主宰，但恰好是人本主义正在戕害自然与人类自身的生存。这是上帝与魔鬼的战争，他们在人类身上进行的战争。教唆人类的是魔鬼，制约人类的是上帝。从这个意义上说，上帝不是至善的，魔鬼却是至恶的。
　　当人类进入工业文明，以及后现代阶段，人类的能力达到可怕的地步，绝不亚于巴别塔的修造。遗憾的是，上帝无法再通过变乱人类语言的方法使人类止步。人类正在进行全球化运动。
　　魔鬼将智慧与文明给了人类，使人类获得自由意志，这就好比是潘多拉的盒子已被打开，第一个回合上帝似乎败下阵来。但是上帝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对人类失望之余，上帝却以人类不可改变的自然规律约束人类的胡作非为。魔鬼与上帝在人类身上进行的这场较量使人类的行为矛盾重重，丑陋不堪，人类的历史也充满痛苦与不幸。
　　……王子与灰姑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故事到此结束。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还有什么可写的呢?遗憾的是人类似乎永远也过不上幸福的生活，人类的历史总是由接连不断的苦难与不幸构成，这就给文学的繁荣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文学表现的就是人生的苦难与不幸。幸福的生活是文学所不屑的，文学要表达的是“各有各的不幸”。人类的苦难与不幸还要继续下去，文学也将继续下去，历史也将继续下去。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永远需要文学，因为人类永远充满不幸。
　　到这里似乎有了答案。上帝为什么阻止人类获得智慧与文明。上帝将人类赶出伊甸园确实是明智之举。
　　问题是，人类真的离开伊甸园了吗?或者说，人类是不是正在毁灭自己的伊甸园?
　　二
　　庄子不是上帝，他站在遥远的东方，俯瞰人类的活动，欲在东方建造一个伊甸园，使人类在其中逍遥游。
　　庄子的哲学或许是最早的生态哲学，超前了两千多年。庄子与上帝一样对人类的智慧与文明保持高度的警惕，总是用审视的目光看待人类的自以为是。庄子也欲充当人类的救星，为了保持人类的洁净，自然的和谐，阻止人类吃那个果子。
　　作为庄子哲学最高理念的“道”，强调对自然法则的遵循。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人并不是自然的主宰，人更不应该是自然的对立面，人类中心主义在庄子这里根本不值一提。庄子在《齐物论》中说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和万物齐一而无差别。可以想象，如果庄子活到今天，他对人类中心主义会持什么态度。智慧与文明只能使人类在人类中心主义的驱使之下私欲恶性膨胀，最终戕害的还是人类自己。于是，庄子给人类绘制了一个伊甸园的蓝图;结绳记事，懵懂无知;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奔跑于旷野;实其腹，强其骨，弱其智;就是肚子吃得饱饱的，身体骨格壮壮的，头脑傻傻的;懵懵懂懂，不知高低贵贱，不知荣辱羞耻。这才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才是天地与我并生，是人类应该具有的状态。亚当和夏娃的最初状态也不过如此。东西方的哲学在这一点上出奇的一致，不知道庄子与上帝是否会商过，他们不谋而合，可谓英雄所见。不过他们一个叫耶和华，一个叫庄子。
　　至于帝王，庄子认为应该垂拱而治，无所作为。以智治国，国之贼也。愚民先愚王，帝王首先抛弃心智，那劳什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一个的小国，小到鸡犬相闻，鸡犬都可以相闻，比一个村子大不了多少，但是老死不相往来。这就是天下太平，就是理想世界，这样就可以保持文化的多样性——很时髦的概念。
　　三
　　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之一是可以使用工具。使用石器是一回事，当使用更为精巧的机械装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人类进入工业文明以后，轰隆隆的钢铁机器成为人类的工具，人在机器面前也变成一个大肉虫子。机械使人类的欲望更加膨胀，也使人更加丑陋。
　　生态问题只是现象，原因却是人的心态，是人类的心智。当今天人们关心自然生态时，几千年前，庄子更关心的是人的心理生态。这才是根本问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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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早有预见：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庄子认为，欲保护人类的伊甸园，首先是保护人类的心灵。欲望和贪婪是罪恶之源，有了机心才有了机事，有了机事才有了破坏。机心是罪魁祸首。遗憾的是庄子的努力也与上帝一样，付之东流。因为魔鬼无处不在，诱惑无处不在。那个苹果的确很诱人。
　　可是，吊诡的是，庄子没有实现的理想，有一个人帮他实现了，至少实现了一半。这就是庄子反对的孔子。历史往往歪打正着。
　　按照老庄的说法，儒家的仁义学说，就是那个伊甸园中的禁果，至少是禁果之一。孔子像撒旦一样将它给了人类，并且不辞辛苦，四处游走贩卖他的货色。
　　庄子在《人世间》中说：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庄子认为仁义道德学说是违背自然法则的邪说，如播糠眯目，如多长出的六指。那不是道法自然，不是天人合一，是祸乱人心的罪恶之果。庄子痛心疾首地呼吁，“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可是汉朝以后，孔子的学说不但没死，还被独尊为大起来，并且将其他学说全部废黜，也包括庄子的学说。一时间圣人之道盈天下，那个禁果成为香饽饽。结果就是树起仁义道德的大旗，使人们机心灵巧，欺世盗名;挖空心思，攫取利益;自私奸诈，唯利是图;目光短浅，奴性十足。
　　西方是魔鬼与上帝的较量。东方是庄子与孔子的较量。
　　说孔子只实现了庄子理想的一半，是因为庄子关注的是人心的原生态，有了被污染的心，才有了被污染的生态，庄子认为孔子祸乱的就是人心。但是孔子祸乱了人心却保持了东方伊甸园的生态。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亚当夏娃只吃了禁果，其他树木上的果子至少还在树上生长着。至少故事中是这样表达的。与他们不同的是，中国文化不但吃了庄子认为的“禁果”，还将其他“树木”的果子彻底毁灭才肯罢休。儒家学说被树立为官方的意识形态之后，就要攻乎异端，将其他学说彻底剪除而后快。汉以后除了儒家学说之外，对所有的思想文化一律赶尽杀绝。思想文化的生态已经无可争议地被破坏殆尽。从秦汉之后，中国的思想文化几乎就没有实质的进步与发展。不过孔子没那么大本事，是皇权助了孔子一臂之力。孔子辛辛苦苦十四年没有实现的理想，皇权轻而易举帮他实现了。当然实现的也并不是孔子的那个仁政，而是仁政羊头下的暴政。
　　但是，还应看到事情的另外一面，也就是另一半。儒家学说成为唯一的正统思想之后，将中国人的思想阉割的同时，也将中国人的冒险精神，探讨真理的可能性，创新意识等，彻底阉割。这种思想文化的专制导致人们不思进取，甘做井底之蛙，而且怡然自得。
　　思想的禁锢与愚民文化遏制了科学的发展，加上儒家学说对工商业的贬斥与压抑，阻止了社会生产力的进步。科学体系、工业文明在东方根本没有产生的土壤。人们几千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贫穷但是满足，甘于贫穷;落后但是自大，唯我独尊。人们夜郎自大，固步自封，悠哉游哉，不知世界有多大，天下就是家门口这块天地，不知自己的落后与世界的进步。夜郎自大了几千年，做井底之蛙几千年，在东方自我封闭地唱着田园牧歌。这就意外地保持了自然生态的原始状态与相对多样性，自然生态呈现出一片田园风光。这是没想到的结果吧。
　　东方的伊甸园。伊甸园果然在东方。
　　人的愚昧保持了自然生态的完好，庄子反对的孔子实现了庄子的部分理想，这让庄子高兴呢，还是悲哀呢?是应该感谢孔子呢?拟或是憎恨孔子呢?庄子是否一脸的茫然状。
　　历史的脚步进入近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打倒孔家店”的口号预示着东方伊甸园即将成为过去。人类“失乐园”的历史又一次上演。
　　西方的工业文明进入中国，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如大象冲进了瓷器店，东方的伊甸园被摇撼得稀里哗啦。在田园牧歌中生活了几千年的人们震惊，恐慌，以为洪水猛兽，妖孽鬼怪，必将坏我风水，断我龙脉，导致人心不古，洪水猛兽遍地。但是，当人们从恐慌伤痛中清醒过来，才发现丑陋的机器并没有那么可怕，也并不坏，而是财富，是金钱。于是，机器将中国人的欲望从沉睡中激活，并且无限地膨胀起来。人们仿佛是亚当夏娃吃了那个果子之后睁眼看世界一般，惊奇与懵懂过后，终于开始向着自己生活几千多年的田园牧歌式生活发难，欲望膨胀，贪欲无边，索取无度，大动干戈，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真的就是大盗不止了。关键的是，人们将自己的家园弄得惨不忍睹，还要美其名曰：文明进步，是生产力的提高，是经济的发展。而且还要继续发展下去。
　　于是，这个吃了禁果的民族，将勤俭节约，中庸克制，惜福感恩不再视为是美德，而认为是愚昧和落后，弃之如敝履。本来，这些德行大概也不是人的本性，只是没有条件的无可奈何。当有了条件之后，中国人的奢侈靡费淫欲无度怕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无可比拟的。当有条件奢侈靡费淫欲无度时，中国人的作为总是令世界瞠目结舌。
　　看一个民族怎样挣钱，能看出这个民族的贪婪、冒险、智慧、以及幸运。看一个民族怎样花钱能看出这个民族的修养、信仰、德行。看一个人也不过如此。
　　贫穷时候的节俭，不是节俭，只是无奈罢了。富裕之后的节俭才是节俭，那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价值观。
　　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富裕起来是可怕。因为，只有魔鬼的禁果，而没有上帝的约束。换句话说，真正的文明实质上是一种精神秩序，因而其准则并非物质财富的积累，而是一种精神境界。
　　无论上帝还是老庄，都没有阻止人类的智慧与文明，人类都丧失了伊甸园。
　　到这里，对上帝为什么阻止人类的文明，阻止人类的智慧，而魔鬼撒旦为什么引诱人类吃那智慧之树的果子等问题，有了进一步的答案。
　　原来上帝的善良与爱体现在其中。魔鬼的险恶用心也体现在其中。
　　四
　　两千多年之后，在西方有一个不合时宜的人走进瓦尔登湖，欲重建一个伊甸园，重建一个没有圣人的，无政府主义的，一个道法自然的理想国，一个伊甸园式的生态园。他一再提醒人们智慧与文明的两面性，因贪欲破坏自然生态是人类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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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充当亚当，可他没有夏娃。但是，魔鬼却无处不在。　　机器的轰鸣声中梭罗的隐居显得怪异，孤独，不合时宜。
　　梭罗也与庄子一样怀疑人类的文明与智慧，是否必要，是否善良。他追问道：“原始人生活得简简单单，赤身裸体，至少有这样的好处，他只是大自然中的一个过客。……可是看呀，人类已经成为他们工具的工具了，饥饿了就采果实吃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农夫，而在树荫下休息的人已经变成一个管家。我们不再在夜间露营，我们安居在大地上，忘记了天空。”[5]梭罗呼吁，让我们如大自然地过一天吧。
　　可是人类还能够如大自然地生活一天吗?
　　梭罗提醒人们，对物质财富的无限追求就是给自己戴上了一副镣铐，只不过这镣铐是金子的，而且是人类自己自觉戴上的，唯恐落人之后。文明不只是物质财富的增加，而是精神的秩序，心灵的幸福感。
　　梭罗的话就像是庄子的现代汉语翻译。不过梭罗的呼吁与庄子一样软弱无力，被淹没在隆隆的机器声和高高的烟囱冒出的浓烟中，还有人们的喧嚣声中。你可以量身材做衣服，可以量财富的多少，但是无法量人的感情与欲望。
　　人类为满足对物质财富的欲望，而无情地破坏自然生态，但是人们追求的并不是自己需要的，而是别人认为你需要的，或者说，你追求的只是给别人看的。人类在追求物质财富时，不但对自然生态大动干戈，而且根本忽视了人的心灵世界，人的感情世界，总之忽视人的幸福，这恰好与人类中心主义背道而驰。人类的愿望与行为多么自相矛盾。
　　梭罗是生态保护的前卫者，苦行僧式的实践者。
　　今天看来，梭罗和庄子的意义不在于寻找到瓦尔登湖和小国寡民，道法自然的理想，而在于人类在追求物质财富的中途，疲惫不堪，心力憔悴，饱受污染之苦，将世界弄得一片狼藉之时，回头发现他们的警告和实践的意义所在，他们是在给人类寻找另外一个伊甸园。不过，庄子似有先见之明，他在人类还处在比较原始落后的状态下就提醒人们智慧文明的两面性。而梭罗是在机器轰鸣，浓烟滚滚中欲充当拯救人类的英雄。但是，他们的努力都被人类的喧嚣淹没了。
　　同时也要看到，梭罗的矛盾之处在于;瓦尔登湖距文明世界只有一箭之遥，他并没有脱离这个他厌恶的世界。而且他走向湖畔时没忘了拿上一把斧子，一把锋利的斧子。这一点至关重要。他在警告人类警惕现代科技文明的时候，他也离不开这一成果。梭罗躲进伊甸园的时候，没忘了随时可以再回到他批评的这个世界中来。就像今天恐怖组织袭击他们反对的西方文明世界一样，采用的是西方最先进的技术手段。
　　梭罗的实践，就像是背靠人类文明，面向自然界的一种表演。他没有像鲁宾逊一样在完全与人类世界隔绝的荒岛之上唱独角戏。也就是说，就是批评人类的物质文明的手段，也是用物质文明的方式进行。
　　再一次重复的是，庄子主张道法自然，梭罗提倡回归自然，他们的共同点还不是对自然生态保护的超前意识，而在于他们都认识到，自然生态的污染源自于人心的污染，要治理生态，首先要治理人心。
　　这一点与伊甸园的故事相同。一切罪恶的根源还是那个禁果。
　　五
　　一个人得到一只神杯，只要眼泪滴进神杯就会变成珍珠。这个人为了伤心落泪，就将自己的妻子杀死。他抱着妻子的尸体痛哭不止，眼泪不断流进神杯。这些眼泪都变成了价值连城的珍珠。后来珍珠多得堆成了小山，他依然坐在珍珠堆上，抱着妻子的尸体痛哭不已。
　　这故事的寓意深刻。自从人类吃了禁果，离开伊甸园之后，为了索取更多的财富，就在不断地扼杀自己的生存环境和情感，以获得更多的眼泪，这些眼泪都变成了宝贵的珍珠。人类拥有更多物质财富的时候，地球日益惨不忍睹，情感日益寡淡空虚，人类变得日益贪婪和残忍，也日益孤独与不安。
　　如果稍加追问，就会发现生态问题并不是一个多么深奥的学术问题，也并不复杂。矛盾的是物质财富的诱惑使人们无法停止破坏生态的行为，就是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无疑等同于自杀，可还是无法止步。“活着还是死去是个问题”变成了真实的问题。目前，普天下都认识到自然环境的重要性，并且不遗余力地治理环境的同时，却更加喧嚣地鼓励经济的发展，追求经济数字，追求GDP，人类就陷入更加无法自拔的境地，矛盾扭曲，困惑迷茫。就像那个杀了妻子的人，一边抱着妻子痛哭，一边眼看着珍珠堆积如山。就像魔鬼与上帝在人类身上体现的矛盾一样，一个不断地鼓励人类的欲望，一个竭力遏制人类的所为。
　　目前人类将物质财富的增加看做社会进步的唯一标准。
　　人类的文明与进步似乎就是GDP的无限增长，就是珍珠的无限增加。当人类以追求GDP为唯一目的时，就形成了GDP的崇拜和信仰。为了追求这个该死的GDP，人类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比如杀死自己的“妻子”，杀死自己的感情。比如，从来没有哪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鼓励人们消费，鼓励人们奢侈，弃旧用新，而不是提倡节俭。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以勤俭节约为美德似乎成为罪恶，是对人类的犯罪。人们迷失在物质之中，丢失了心灵与情感。而地球根本就不可能维持这种丧失了理智的对GDP的追求，以及奢侈的生活，更无法满足人类丑恶的欲望。
　　这是人类历史上非常荒唐的时代，更荒唐的是，人们不认为这是荒唐，而认为是进步。在这个荒唐背景之下，开始兴起生态文化的研究。这种研究虽然姗姗来迟，但也不失为拯救人类自己意识的觉醒。不过生态研究在追求GDP的喧嚣声中，显得太过微弱，往往被轰鸣的机器声淹没。充其量成为装点门面的形象工程。所以，生态研究也就变为一种自娱自乐。
　　自娱自乐也不失为一种安慰。
　　生态问题是学术问题吗?至少可以表示怀疑。
　　生态问题是面对自然吗?至少还应该面对人的心灵。
　　人类总是正确地回答错误的问题。
　　目前，GDP已经成为人类的上帝，不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将对GDP的崇拜置于无可争议的地位，神圣不可侵犯。连经济指标下降也要用“负增长”来表达。“负”，而且还是“增长”，成为一个官方词语经常见诸报端，可见现在对GDP增长的迷信程度。
　　如果换一种角度看问题，GDP或者已经成为人类的魔鬼撒旦。它正在引诱人类走向自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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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来，上帝阻止人类吃那个果子充满了仁爱。遗憾的是上帝失败了。　　只以GDP为目的的发展无疑等同于自杀。但是为了追求GDP，为了追求物质财富，政府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行为。因为每一个烟囱都是GDP，每一缕浓烟都是金钱。至于人们的生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人的生命不是GDP。
　　最近20名诺贝尔奖得主呼吁拯救地球，发表“斯德哥尔摩宣言”。认为地球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地质年代，即“人类纪”，或者说人类时代。其最重要的标志是，地球上发生的最重要变化不是由自然现象、而是由人类行为造成的。[7]
　　又回到刚才的话题，这是个学术问题吗?似乎用不着诺贝尔奖得主来指点，图中的农民最有发言权。可是他们不是GDP，他们也不是专家。
　　活着还是死去是个问题。
　　六
　　庄子和梭罗怎样看待全球化问题呢?
　　庄子的理想是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与人类的进步背道而驰，但是不能否认的是，这一理想保持了文化以及生态的多样性。落后与多样性，进步与全球化，的确使人类扭曲了。
　　梭罗也欲保持自己的生存方式，独立于现代文明之外，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他的行为也像是在瓷器上画画，很漂亮，但是无法经受现代工业文明的污染。
　　在两千多年前，我国就进行了“全球化”运动，至今还被称为伟大的创举。秦始皇统一天下，虽然那个天下今天看来不过是黄河流域，加上长江流域一小部分的这一片区域，但是秦始皇的“车同轨，字同文”确是不折不扣的历史版“全球化”运动，而且是以权力加武力的方式无情地推行的。从民族主义的角度讲这是进步，但是从文化的角度讲，这无疑是对文化多样性的一次戕害。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上帝变乱人类的语言，魔鬼却极力统一人类的语言。关于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不好说，本文也无意于这个问题。
　　今天的全球化似乎已经形成浪潮，来势汹汹，势不可挡，正在吞噬所有的异质文化。只要某个国家的经济在快速发展，在搞现代化，这里就像是一个大工地，就意味着“文化强拆”，就意味着其传统文化正在被破坏和消失，同时，也意味着自然生态的破坏。
　　巴别塔的故事或许是一次全球化运动，但是上帝变乱了人类的语言，打击人类的能力，就像上帝想阻止人类吃那个果子一样。这就又产生一个问题：语言的多样化降低了人类的能力，这是上帝的行为;能不能说现在的全球化是又一次魔鬼的伎俩呢?魔鬼又一次与上帝作对，就像引诱人类吃禁果一样。
　　因为全球化的目的实际上就是增加人类的能力，延长人类的手臂，就是使人类可以更加无节制地开发自然，也就是毫无顾忌地破坏自然生态，同时也扼杀了文化生态。
　　在这里还要特别提到，西方工业革命表面上看纯粹是物质层面的成就，其实，如果没有新教伦理的观念作为支持，这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革命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是，当世界看待西方成功的时候，却只看到物质的表面，往往或者根本就无视背后的精神领域。这是今天全球化的一个致命问题。
　　总之，自然被过度开发，只是现象，根源还是在于人心的过度开发。“不怕办不到，就怕想不到”成为鼓舞人们欲望膨胀的堂皇之词。想到的就要做到，不觉的可怕吗?无知者无畏，只是愚昧;有知者无畏，更加面目狰狞。魔鬼的伎俩就是让人类想到并且去做，上帝的行为就是以自然规律限制人类的行为，让你做不到。这是一个矛盾，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
　　回到上面的杀妻流泪换珍珠的故事。闻洋葱也可以泪流满面，但是人类已经不屑于这种雕虫小技，人类需要的是眼泪滂沱，珍珠滚滚。为此当然可以杀妻，还可以杀任何亲人，最后不惜杀自己。
　　当金钱与财富成为唯一的衡量社会与人的价值标准时，人的精神世界就被阉割了，人的丑陋就如魔鬼俯身。
　　人类对自己的文明与进步感到自豪与骄傲的时候，还应保持几分警惕与审视。
　　今天看庄子与梭罗，就有了特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