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十讲 第二讲 人生境界真善美(下) 这里我又想起了庄子。庄子梦蝶的故事,对我们理解真善美的永恒很有启发。庄子做了一个非常美丽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飞舞,也不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梦醒后,他感到非常迷惑:“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齐物论》)是庄周作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作梦变成了庄周?我是蝴蝶呢,还是蝴蝶是我?蝴蝶和庄周,究竟哪一个才是我的真身呢?多么美丽,多么迷惘的胡思乱想。
后来唐代大诗人李商隐就写诗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庄子的这个梦是个很哲学的梦,那个蝴蝶也是只很深刻的蝴蝶。庄子是想通过这个寓言,比喻万物一体,蝴蝶和庄周其实也差不多。因此他的粉丝李白就专门写了首《古风》诗宣传这个寓言:“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
蝴蝶是我?还是我是蝴蝶?这本来就搞不清楚。你所谓的清楚其实就是不清楚,你所谓的清楚焉知不是说梦话?因此,蝴蝶和我都差不多,再引申一下,人和我都差不多,物和我都差不多,万事万物都是彼此彼此,都差不多。庄子就是想通过梦蝶的寓言,讲这个道理。为什么讲这个道理?庄子是要你明白了这个道理,进入忘我境界,解脱人生痛苦。人为什么烦恼?人为什么痛苦?庄子认为根本原因就是人太执着。执着于我和物的分别,争腥逐臭,贪得无厌;执着于我和人的分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们为什么都羡慕小孩子的天真?因为小孩子就没有那么多执着和分别。他既没有我和物的分别,也没有我和人的分别。没有这个分别,他就不会天天盘算着利己,天天盘算着坑人。有了这个分别,他的天真就丧失了。小孩子这种天真状态,就是一种忘我的状态。为了解脱人生痛苦,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能够忘我。
庄子是想通过梦蝶来宣传齐物我,同生死,超利害,也就是物和我其实都差不多,生和死其实都差不多,利和害其实都差不多,然后超越这一切,实现逍遥游,追求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 庄子还进一步宣传审美的相对性。你看他举的例 子:“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庄子·齐物论》) 毛嫱和丽姬,那是和西施貂蝉同一个量级的美人,人人赞美。可是鱼儿见了她们深深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她们撤开四蹄飞快地逃离。 就是说,毛嫱和丽姬,尽管是人见人夸的大美人,鱼儿鸟儿鹿儿却不认为她们美,只是觉得她们可怕,吓得纷纷逃离。那么,人、鱼、鸟和麋鹿四者究竟谁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 同一个对象,你认为美,他认为不美。这种例子多得不胜枚举。古代女性裹小脚,被誉为三寸金莲,脚越小越美,脚大了甚至嫁不出去。今天看了只能说是畸形,丑的很。林黛玉的柔弱的美,贾宝玉喜欢,焦大就不喜欢。因此鲁迅说:贾府的焦大绝不爱林妹妹。 美,确实有相对性。
但是庄子的思考还是有问题。我们不妨追问:庄子为什么梦见的是蝴蝶,而不是蟑螂呢?想一想,如果庄子梦见的是蟑螂,醒来后还会发愣,念叨什么:我是蟑螂呢,还是蟑螂是我吗?
庄周之所以梦见蝴蝶,而不梦见蟑螂,就因为蝴蝶是美丽的,蟑螂是丑恶的。
再想想历史上美丽风流的故事,为什么都拿蝴蝶作形象大使,而不拿蟑螂或臭虫作形象大使?
你看梁祝化蝶的凄美。两位痴男怨女生不能同床,死也要同穴。合葬后,坟墓里居然飞出一双蝴蝶来。西方有个类似的爱情悲剧,就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位最后的结局是双双横尸冰冷的墓穴,大幕落下。较之这个结局,梁祝的化蝶,加上了中国人特有的那种寄托和祝福,冲淡了恐怖的悲剧性,虽虚幻但却令人憧憬,令人心碎,也令人得到一丝安慰。
欧阳修的风流蝴蝶更是别有一番情致:“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敷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风流中透着一种沁人心脾的韵味。
就连西方人也要歌唱蝴蝶。意大利大名鼎鼎的歌剧作家普契尼,他的杰作叫做《蝴蝶夫人》。 到了今天,就有乔羽老先生作词,毛阿敏演唱的《思念》:“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还有庞龙,也要唱《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这回是要“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毛阿敏唱《思念》、庞龙唱《两只蝴蝶》) 必须是蝴蝶,而不能是蟑螂、臭虫、跳蚤。庄子只能梦见自己变成蝴蝶,而不能梦见自己变成蟑螂;《思念》必须唱:“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而绝不能唱:“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跳蚤跳进我的窗口。” 庞龙唱的也必须是“两只蝴蝶”,而不能是“两只蟑螂”,“亲爱的,你慢慢爬,小心前面灭蟑灵把你杀”,这样就太煞风景了。为什么?里面有很深的美学道理。它体现了美的形式的普遍性和永恒性,体现了时代差异中的不变追求。但在这里,我们只是强调,它意味着相对主义的破产。蝴蝶和蟑螂,不能说其实都差不多。 同样人们一般也只是唱“玫瑰玫瑰我爱你”,而不唱“牛粪牛粪我爱你”。唱“蔷薇蔷薇处处开”,而不唱“狗尾巴狗尾巴处处开”。 谁能说一只癞蛤蟆要比天鹅美? 美有相对性也有客观性。美不是全然没有标准的。尽管这标准可能很复杂。 总之,美和丑不能说都差不多。 同样,我们也不能说爱和恨其实都差不多,是和非其实都差不多,民主和专制其实都差不多,君子和小人其实都差不多,清官和贪官其实都差不多,爱国者和卖国贼其实都差不多,真善美和假恶丑都差不多,这就出大问题了。我说现在有的电视剧怎么专门替汉奸翻案呢!居然有人喊出:“让岳飞跪下去,让秦桧站起来”。
这也许就是后现代?后现代的大旗上就写着四个字:“怎么都行”!
因此,后现代往往颠覆一切权威,否定一切传统,主张玩世不恭,推崇享乐主义。但是,值得后现代注意的是,就在后现代流行的欧美,就拿后现代最典型的文化代表,美国大片来说,你看《泰坦尼克》,它在回归温情和挚爱。结尾处,那位小伙子把自己心爱的姑娘托上水面,自己却沉到水底。这不是中世纪那种骑士般的为爱现身吗?你再看《拯救大兵瑞恩》,那是在回归英雄主义、生命尊严和人道关注。就连《哈利·波特》、《阿凡达》也都充满了善于恶、美与丑、光明与黑暗,天使与恶魔的斗争。最后,还是善的一面获得胜利。在红尘滚滚的中国,《千手观音》以明净的慈爱、美丽的温暖抚慰了亿万颗躁动的心。《孔雀之灵》则以自然的宁静、单纯与真趣引领我们回到古典。总之,又都回归真善美的主题。当然形式可能是现代的、后现代的,宏大的、高科技的、震撼的、魔幻的。
人类文明永远要有一个标准、底线。不能什么都“恶搞”,不能什么都颠覆,不能对丑恶现象无动于衷。“恶搞”搞到专门拿人类普遍认可和敬重的崇高价值开涮,“恶搞”搞到专门剽窃别人的成果以欺世盗名,“恶搞”搞到放肆地宣扬法西斯主义、专制主义、恐怖主义、狭隘民族主义、宗教极端主义,甚至反人类,那就不是“怎么都行”,而是“怎么都不行”了!
梦阑时,酒醒后,后现代是否也需要一种生命的安顿,文化的皈依?
总之,任何时代,任何地方,真善美的追求是永恒的,不能被假恶丑吞没。由于我坚持美的永恒性,有朋友曾对我说,“美”这个词儿已经过时了,现在都说“对劲儿”。我立刻开玩笑说:“以后我夸你老婆长得好看,就不说你老婆长的很美,而说你老婆长得很对劲儿,好吗?”
他又不同意。
当然,这样说不是否认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艺术形式、不同的审美符号。三千年前我们怎么唱情歌?你看美丽的《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多美呀!但那是古典语言形成的距离美。如果翻译出来就不一定美了!
搞搞笑,这几句诗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
关关关关叫的鸟啊!就在那河滩上。那个魔鬼身材的姑娘啊,我一定得把她搞到手。
这样的诗,谁给你发表?
同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也都非常美,但这也是古典的美。
今天哪位小伙子去和自己心爱的姑娘约会,一见面就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姑娘大概就要骂他傻冒,跑掉了!今天唱情歌得这样唱:“我确定我就是那只披着羊皮的狼,你就是我的猎物,是我嘴中的羔羊”、“狼爱上羊啊,爱的疯狂”、“就像老鼠爱大米”。这样才刺激,才煽情,才对劲儿!
但是狼也好,羊也好,同样充满着爱的真挚和执着。我听刀郎唱“狼爱上羊”也很感动。任何时代的情歌都不能歌颂负心郎,都不能赞美西门庆。
人生境界真善美。真善美是不能颠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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