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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公号gjcjssh365发帖日志38:作家余华谈阅读与写作的记忆-=:-----2015年4月16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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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21 18:15: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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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

阅读

  我在一个没有书籍的年代里成长起来,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阅读是如何开始的。为此我整理了自己的记忆,我发现,竟然有四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讲述了我最初的阅读。
  第一个版本是在我小学毕业那一年的暑假,应该是一九七三年。文化大革命来到了第七个年头,我们习以为常的血腥武斗和野蛮抄家过去几年了,这些以革命的名义所进行的残酷行动似乎也感到疲惫了,我生活的小镇进入到了压抑和窒息的安静状态里,人们变得更加胆小和谨慎,广播里和报纸上仍然天天在大讲阶级斗争,可是我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见到阶级敌人了。
  这时候我们小镇的图书馆重新对外开放,我父亲为我和哥哥弄来了一张借书证,让我们在无聊的暑假里有事可做,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阅读小说了。当时的中国,文学作品几乎都被称之为毒草。外国的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他们的作品是毒草;中国的巴金、老舍、沈从文他们的作品是毒草;由于毛泽东和赫鲁晓夫反目为敌,苏联时期的革命文学也成为了毒草。大量的藏书被视为毒草销毁后,重新开放的图书馆里没有多少书籍,放在书架上的小说只有二十来种,都是国产的所谓社会主义革命文学。我把这样的作品通让了一遍,《艳阳天》、《金光大道》、《牛田洋》、《虹南作战史》、《新桥》、《矿山风云》、《飞雪迎春》、《闪闪的红星》……当时我最喜欢的书是《闪闪的红星》和《矿山风云》,原因很简单,这两本小说的主角都是孩子。
  这样的阅让在我后来的生活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没有读到情感,没有读到人物,就是故事好像也没有赞到,读到的只是用枯燥乏味的方式在讲述阶级斗争。可是我竟然把每一部小说都认真让完了,这是因为我当时的生活比这些小说还要枯燥乏味。中国有句成语叫饥不择食,我当时的阅读就是饥不择食。只要是一部小说,只要后面还有句子,我就能一直读下去。
  二〇〇二年秋天我在德国柏林的时候,遇到两位退休的汉学教授,说起了一九六〇年代初期中国的大饥荒。这对夫妻教授讲述了他们的亲身经历,当时他们两人都在北京大学留学,丈夫因为家里的急事先回国了,两个月以后他收到妻子的信,妻子在信里告诉他:不得了,中国学生把北京大学里的树叶吃光了。
  就像饥饿的学生吃光了北京大学里的树叶那样,我的阅读吃光了我们小镇圆书馆里比树叶还要难吃的小说。
  我记得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十分敬业。每次我和哥哥将读完的小说送还回去的时候,她都要仔细检査图书是否有所损坏,确定完好无损后,才会收进去,再借给我们其他的小说。有一次她发现我们归还的图书封面上有一滴墨迹,她认为是我们损坏了图书,我们申辩这滴墨迹早就存在了。她坚持认为是我们干的,她说每一本书归还回来的时候都认真检査了,这么明显的墨迹她不可能没有发现。我们和她争吵起来,争吵在当时属于文斗。我的哥哥是一名红卫兵,文斗对他来说不过瘾,武斗方显其红卫兵本色,他抓起书扔向她的脸,接着又扬手撺了她一记耳光。
  然后我们一起去了小镇派出所,她坐在那里伤心地哭了很久,我哥哥若无其事地在派出所里走来走去。派出所的所长一边好言好语安慰她,一边训斥我那自由散漫的哥哥,要他老实坐下,我哥哥坐了下来,很有派头地架起了二郎腿。
  这位所长是我父亲的朋友,我曾经向他请教过如何打架,他当时打量着弱小的我,教了我一招,就是趁着对方没有防备之时,迅速抬脚去踢他的睾丸。我问他:“要是对方是个女的?”他严肃地说:“男人不能和女人打架。”
  我哥哥的红卫兵武斗行为让我们失去了圆书馆的借书证,我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我已经将圆书馆里所有的小说都让完了。问题是暑假还没有结束,我阅读的兴趣已经起来了。我渴望阅读,可是无书可读。
  当时我们家中除了父母专业所用的十来册医学方面的书籍,只有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和一本叫做红宝书的《毛主席语录》。红宝书就是从《毛泽东选集》里摘出来的语录汇编。我无精打采地翻动着它们,等待阅读的化学反应出现,可是翻动了很久,发现自己还是毫无阅读的兴趣。
  我只好走出家门,如同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寻找食物一样,四处寻找起了书籍。我身穿短裤背心,脚上是一双拖鞋,走在我们小镇炎炎夏日里发烫的街道上,见到一个认识的同龄男孩,就会叫住他:“喂,你们家有书吗?”
  那些和我一样身穿短裤背心、脚蹬一双拖鞋的男孩们,听到我的问话后都是表情一愣,他们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询问,然后他们个个点着头说家里有书。可是当我兴致勃勃地跑到了他们家里,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而且都是从未被翻阅过的新书。我因此获得了经验,当一个被我询问的男孩声称他家里有书时,我就会伸出四根手指继续问:“有四本书?”
  他点头后,我的手垂了下来,再问一句:“是新书?”他再次点头后,我就会十分失望地说:“还是《毛泽东选集》。”后来我改变了询问的方式,我开始这样问:“有旧书吗?”我遇到的都是摇头的男孩。只有一个例外,他眨了一会儿眼睛后,点着头说他家里好像有旧书。我问他是不是有四本书?他摇着头说好像只有一本。我怀疑这一本是红宝书,问他封面是不是红颜色的?他想了想后说,好像是灰乎乎的颜色。
  我喜出望外了。他的三个“好像”的回答让我情绪激昂,我用满是汗水的手臂搂住他满是汗水的肩膀,往他家里走去时,说了一路的恭维话,说得他心花怒放。到了他的家中,他十分卖力地搬着一把凳子走到衣柜前,站到凳子上,在衣柜的顶端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本积满灰尘的书递给我,我接过来时心里忐忑不安,这本尺寸小了一号的书很像是红宝书。我用手擦去封面上厚厚的灰尘之后,十分失望地看到了红色的塑料封皮,果然是红宝书。
  我在外面的努力一无所获之后,只好回家挖掘潜力,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拉动内需。我将家里的医学书籍粗粗浏览了一遍,就将它们重新放回到书架上,当时我粗心大意,没有发现医学书籍里面所隐藏的惊人内容,直到两年之后才发现这个秘密。我放弃医学书籍之后,可供选择的书籍只有崭新的《毛泽东选集》和翻旧了的红宝书。这是当时每个家庭相似的情况,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只是家里的政治摆设,平日里拿来学习的是红宝书。
  我没有选择红宝书,而是拿起了《毛泽东选集》第一卷。这一次我十分仔细地阅读起来,然后我发现了阅赞的新大陆,就是《毛泽东选集》里的注释引人入胜。从此以后,我手不释卷地让起了《毛泽东选集》。
  当时的夏天,人们习惯在屋外吃晚饭,先是往地上泼几盆凉水,一方面是为了降温,另一方面是为了压住尘土,然后将桌子和凳子搬出来。晚饭开始后,孩子们就捧着饭碗走来走去,眼睛盯着别人桌上的菜,吃着自己碗里的饭。我总是很快吃完晚饭,放下碗筷后,立刻捧起《毛泽东选集》,在晚霞下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邻居们见到后赞叹不已,夸奖我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刻苦学习毛泽东思想。
  我的父母听了这些夸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在私底下,他们小声谈论起了我的前途,他们感叹文化大革命让我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否则他们的小儿子将来有可能成为一名大学教授。
  其实我根本没有在学习毛泽东思想,我谮的是《毛泽东选集》里的注释,这些关于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注释,比我们小镇图书馆里的小说有意思多了。这些注释里虽然没有情感,可是有故事,也有人物。
  第二个版本发生在我中学时期,我开始阅赞一些被称之为毒草的小说。这些逃脱了焚毁命运的文学幸存者,开始在我们中间悄悄流传。我想,可能是一些真正热爱文学的人将它们小心保存了下来,然后被人们在暗地里大规模地传阅。每一本书都经过了上千个人的手,传到我这里时已经破旧不堪,前面少了十多页,后面也少了十多页。我当时阅读的那些毒草小说,没有一本的模样是完整的。我不知道书名,不知道作者;不知道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故事是怎么结束的。
  不知道故事的开始我还可以忍受,不知道故事是怎么结束的实在是太痛苦了。每次读完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我都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找人打听这个故事后来的结局。没有人知道故事的结局,他们读到的小说也都是没头没尾的,偶尔有几个人比我多读了几页,就将这几页的内容讲给我听,可是仍然没有故事的结局。这就是当时的阅让,我们在书籍的不断破损中阅读。每一本书在经过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的手以后,都有可能少了一、两页。
  我无限惆怅,心想我前面的这些读者真他妈的缺德,自己将小说读完了,也不将掉下来的书页黏贴上去。
  没有结局的故事折磨着我,谁也帮不了我,我开始自己去设想故事的结局。就像《国际歌》中所唱的那样:“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每天晚上熄灯上床后,我的眼睛就在黑暗里眨动起来,我进入了想象的世界,编造起了那些故事的结局,并且被自己的编造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不知道当初已经在训练自己的想象力了,我应该感谢这些没头没尾的小船说,它们点燃了我最初的创作热情,让我在多年之后成为了一名作家。
  我让到的第一本外国小说也是一样的没头没尾,我不知道书名是什么,作者是谁?不知道故事的开始,也不知道故事的结束。我第一次读到了性描写,让我躁动不安,同时又胆战心惊。让到性描写的段落时,我就会紧张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一会儿,确定没有人在监视我,我才继续心惊肉跳地往下赞。
  文革结束以后,文学回来了。书店里摆满了崭新的文学作品,那期间我买了很多外国小说,其中有一本小说的书名叫《一生》.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作品。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开始阅读这本《一生》。读到三分之一的篇幅时,我惊叫了起来:原来是它!
  我多年前心惊肉跳阅赞的第一本没头没尾的外国小说,就是莫泊桑的《一生》。我当时阅读的那些毒草小说里,唯一完整的一本是法国作家小仲马的《茶花女》。那时候文革快要结束了,我正在上高中一一年级,《茶花女》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来到我们手上。后来我阅读了正式出版的《茶花女》,才知道当初读到的只是一个缩写本。
  当时伟大领袖毛泽东刚刚去世,他生前指定的接班人华国锋被我们称之为英明领袖。华国锋当时正在昙花一现,后来随着邓小平的复出,他就淡出了中国的政治舞台。我记得一个同学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告诉我,他借到了一本旷世好书,他看看四周没人,神秘地说:
  “是爱情的。”
  听说是爱情的,我立刻热血沸腾了。我们一路小跑,来到了这个拥有《茶花女》手抄本的同学的家中,喘息未定,这个同学从书包里取出白色铜版纸包着的手抄本,打开铜版纸的正面以后,我吓了一跳,他竟然用英明领袖华国锋的标准像包装起了《茶花女》,我叫了起来:
  “你这个反革命分子。”
  他同样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包着《茶花女》的是华国锋的标准像,他说是另一个反革命分子干的,就是借给他《茶花女》的那个反革命。然后我们商量怎么处理已经皱巴巴的华国锋肖像,他说扔到屋外的河里去,我说不行,还是烧毁吧。
  我们不留痕迹地处理掉华国锋肖像,然后端详起了手抄本的《茶花女》,清秀的字体抄写在一本牛皮纸封皮的笔记本上。这个同学告诉我,只有一天时间,明天就要将手抄本还给人家。我们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阅读了,这是激动人心的阅赞过程,赞到三分之一篇幅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已经感叹不已,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小说。我们开始害怕失去它了,我们想永久占有它。看看手抄本《茶花女》并不是浩瀚巨著,我们决定停止阅读,开始抄写,在明天还书之前抄写完成。
  这个同学找来一本他父亲没有用过的笔记本,也是牛皮纸封皮的,我们开始了接力抄写。我先上阵,抄写累了,他赶紧替下我;他抄写累了,我接过来。在他父母快要下班回家的时候,我们决定撤离,去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返回学校的教室。
  当时我们高中年级在二楼,初中年级在一楼。虽然所有教室的门都上了锁,可是总会有几扇窗户没有插好铁栓,我们沿着一楼初中年级教室的窗户检査过去,找到一扇没有关上的窗户,打开后,翻越了进去。开始在别人的教室里继续我们的接力抄写,天黑后,拉了一下灯绳,让教室的曰光灯照耀着我们的抄写。我们饥肠辘辘又疲惫不堪,就将课桌推到一起,一个抄写的时候,另一个躺到课桌组成的床上。我们一直干到清晨,一个抄写时,另一个在课桌上睡着了。我们互相替换的次数愈来愈多,刚开始一个人可以一口气抄写半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后来五分钟就得换人了。他躺到课桌上,鼾声刚起,我就起身去拍拍他:“喂.醒醒,轮到你了。”
  等我刚睡着,他来拍打我的身体了:“喂,醒醒。”就这样,我们不断叫醒对方,终于完成了我们人生里最为伟大的抄写工作。我们从教室的窗户翻越出去,在晨曦里一路打着呵欠走出学校。分手的时候,他将我们两个人合作的手抄本交给我,慷慨地让我先去阅读。他拿着字迹清秀的手抄原本,看看东方的天空上出现了一圈红晕,说是要将《茶花女》的手抄原本先去归还,然后再回家睡觉。一回到家中,我的父母还在梦乡里,我匆匆吃完昨晚留在桌上的冷饭冷菜,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好像没过多久,我父亲的吼叫将我吵醒,问我昨晚野到哪里了?我嘴里哼哼哈哈,似答非答,翻个身继续睡觉。
  我一觉睡到中午,这天我没有去上学,在家里读起了自己的手抄本《茶花女》。我们的抄写开始时字体还算工整,愈到后面愈是潦草。我自己潦草的字体还能辨认,可是同学的潦草字体就完全看不明白了。我读得火冒三丈,忍无可忍之后,我将手抄本放进胸口衣服里,夹在腋下,走出家门去寻找那位同学。
  我在中学的篮球场上找到了他,这家伙正在运球上篮,我怒吼着他的名字,他吓了一跳,转身吃惊地看着我。我继续怒吼:“过来!你过来丨”
  可能是我当时摆出一副准备打架的模样,他被激怒了,将篮球往地上使劲一扔,握紧拳头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冲着我叫道:“你想干什么?”
  我将胸口衣服里面的手抄本取出来,给他看一眼后立刻放了回去,愤怒地说:
  “老子看不懂你写的字。”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擦着满脸的汗水,嘿嘿笑着跟随我走进了学校的小树林。在小树林里,我取出我们的手抄本,继续自己的阅读。我让他站在身旁,我一边阅读,一边不断怒气冲冲地问他:
  “这些是什么字?”
  我的阅读口吃似的,结结巴巴地让完了《茶花女》。尽管如此,里面的故事和人物仍然让我心酸不已,我抹着眼泪,意犹未尽地将我们的手抄本交给他,轮到他去阅读了。
  当天晚上,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来到了我的家门外,怒气冲冲地喊叫我的名字,他同样也看不明白我潦草的字体。我只好起床,陪同他走到某个路灯下。他在夜深人静里情感波动地阅读,我呵欠连连靠在电线杆上,充当一位尽职的陪读,随时向他提供辨认潦草字体的应召服务。
  第三个版本从街头阅读说起。我说的是大字报,这是文化大革命馈赠给我们小镇的独特风景。在当时,撕掉墙上的大字报属于反革命行为,新的大字报只能贴在旧的大字报上面,墙壁愈来愈厚,让我们的小镇看上去像是穿上了臃肿的棉袄。
  我没有读过文革早期的大字报,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七岁左右,所认识的汉字只能让我吃力地读完大字报的标题。我当时的兴趣是在街头激烈的武斗上面,我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小镇上的成年人相互斗殴,他们手挥棍棒,嘴里喊叫着“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口号,互相打得头破血流。这让年幼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然都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为何还要互相打得你死我活?
  我当时十分胆小,每次都是站在远处观战,斗殴的人群冲杀过来时,我立刻撒腿就跑,距离保持在子弹射程之外。比我大两岁的哥哥胆量过人,他每次都是站在近处观赏武斗,而且双手扠腰,一副休闲的模样。
  我们当时每天混迹街头,看着街上时常上演的武斗情景,就像在电影院里看黑白电影一样。我们这些孩子之间有过一个口头禅,把上街玩耍说成“看电影”。几年以后,电影院里出现了彩色的宽银幕电影,我们上街的口头禅也随之修改。如果有一个孩子问:“去哪里?”正要上街的孩子就会回答:“去看宽银幕电影。”
  我迷恋上大字报阅读时已是一名初中学生。大约是一九七五年左右,文革进入了后期,沉闷窒息的社会替代了血腥武斗的社会。虽然小镇的街道一成不变,可是街道上的内容变了。我们也从看“黑白电影”变成了看“宽银幕电影”。对于我们这些街头孩子来说,“宽银幕电影”远远没有早期的“黑白电影”好看。文革早期,我们小镇的街道喧嚣热闹,好比是好莱坞的动作电影;到了文革后期,街道安静沉寂,好比是欧洲现代主义的艺术电影。我们从街头儿童变成了街头少年,我们的生活也从动作电影进入到了艺术电影。艺术电影里长时间静止的画面和缓慢推进的长镜头,彷佛就是我们在文革后期的生活节奏。
  我现在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这样的镜头: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一个放学回家的初中生,身穿有补丁的衣服,脚蹬一双磨损后泛白的黄球鞋,斜挎破旧的书包,沿着贴满大字报的街道无所事事地走来。我就是在这个陈旧褪色的镜头里获得了阅读大字报的乐趣。就像观赏艺术电影需要审美的耐心一样,文革后期的生活需要仔细品尝,才会发现某个平淡的事物后面,其贲隐藏着神奇。
  一九七五年的时候,人们对大字报已经麻木不仁,尽管还有新的大字报不断贴到墙上去,可是很少有人驻足阅让。这时的大字报正在失去其自身的意义,正在成为了墙壁的内容。人们习惯于视而不见地从它们身旁走过,我也是这视而不见的人群中的一员。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一张大字报上有一幅漫画,然后继《毛泽东选集》里的注释之后,我又一个阅读的新大陆被发现了。
  我记得是一种拙笨的笔法,画了一张床,床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而且涂上了花花绿绿的颜色。这幅奇持的漫画让我枰然心动,当时我见惯了宣传画上男男女女的革命群众如何昂首挺胸,可是画面上的男女之间出现一张床,是我前所未见的。这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床,竟然出现在充满着革命意义的大字报上面,还有同样画得歪歪扭扭的一男一女,床的色情含义昭然若揭,我想入非非地让起了这张大字报。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阅读的大字报。在密集出现的毛主席语录和口号似的革命语言之间,我赞到了一些引人入胜的片言只语,这些片言只语讲述了我们小镇上一对偷情男女的故事梗概。虽然没有读到直接的性描写语句,可是性联想在我脑海里如同一叶方舟开始乘风破浪了。
  这对偷情男女的真实姓名就书写在花花绿绿的漫画上面,我添油加醋地将这个梗概告诉几个关系亲密的同学,这几个同学听得眼睛发直。然后,我们兴致勃勃地分头去打听这对偷情男女的住处和工作单位。
  几天以后,我们成功地将人和姓名对号入座。男的就住在我们小镇西边的一个小巷里,我们几个同学在他的家门口守候多时,才见到他下班回家。这个被人捉奸在床的男人一脸阴沉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家中。女的是在六、七公里之外的一个小缜百货商店工作。仍然是我们这几个同学,约好了某个星期天,长途跋涉不辞辛苦地来到了那个小镇,找到那家只有五十平米左右的百货商店,看到里面有三个女售货员,我们不知道是哪个?我们站在商店的大门口,悄悄议论哪个容貌出众,最后一致的意见是都不漂亮。然后我们大叫一声大字报上的那个名字,其中一个答应一声,转身诧异地看着我们,我们哈哈大笑拔腿就跑。
  这是我们当时沉闷枯燥生活的真贸写照,因为认识了大字报上偷情故事的人物原型,我们会兴髙采烈很多天。
  文革后期的大字报尽管仍旧充斥着毛主席语录、鲁迅先生的话和从报纸上抄录下来的革命语言,可是大字报的内容悄然变化了。造反时不同派别形成的矛盾或者生活里发生的冲突等等,让谣言、谩骂和揭露隐私成为文革后期大字报的新宠。于是里面有时会出现一些和性有关的语句。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成为了那时候人们互相攻击和互相诋毁谩骂的热门把柄。我因此迷恋上了大字报的阅读,每天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都要仔细察看是否出现了新的大字报,是否出现了新的性联想语句。
  这是沙里淘金似的阅让,经常会连续几天让不到和性有关的语句。我的这几个同学起初兴趣十足地和我一起去阅读大字报,没几天他们就放弃了,他们觉得这是赔本的买卖,瞪大眼睛阅读了两天,也就是读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他们说还不如我添油加醋以后的讲解精彩。他们因此鼓励我坚持不懈地读下去,因为每天早晨上学时,他们就会充满期待地凑上来,悄悄问我:
  “有没有新的?”
  一个未婚女青年和一个已婚男人的偷情梗概,是我大字报阅读经历里最为惊心动魄的时刻。也是我赎到的最为详细的内容,部分段落竟然引用了这对偷情男女后来写下的交代材料。
  他们偷情的前奏曲是男的在水井旁洗衣服。他的妻子在外地工作,每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才能回来。所以邻居的一位未婚女青年经常帮助他洗衣服,起初,她将他的内裤取出来放在一旁,让他自己清洗。过了一些日子以后,她不再取出他的内裤,自己动手清洗起来。然后进入了偷情的小步舞曲,除了洗衣服,她开始向他借书,并且开始和他讨论起了读书的感受,她经常进入到他的卧室。于是,偷情的狂欢曲终于来到了,两个人发生了性关系。一次、两次、三次,第三次时被人捉奸在床。
  到了文革后期,捉奸的热情空前高涨,差不多替代了文革早期的革命热情。一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将自己偷情的欲望转化成捉奸的激情,只要怀疑谁和谁可能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就会偷偷监视他们,时机一旦成熟,立刻撞开房门冲进去,活捉赤身裸体的男女。这对可怜的男女,就是这样演绎了偷情版的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
  我在大字报上让到这位未婚女青年交代材料里的一句话,她第一次和男人性交之后,觉得自己“坐不起来了”。这句话让我浑身发热,随后浮想联翩。当天晚上,我就把那几个同学召集到一起,在河边的月光下,在成片飘扬的柳枝掩护下,我悄声对他们说:
  “你们知道吗?女的和男的干过那事以后会怎么样?”这几个同学声音颤抖地问:“会怎么样?”我神秘地说:“女的会坐不起来。”我的这几个同学失声叫道:“为什么?”
  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还是老练地回答:“你们以后结婚了就会知道为什么。”
  我在多年之后回首这段往事时,将自己的大字报阅读比喻成性阅读。有意思的是,我的性阅读的高潮并不是发生在大街上,而是发生在自己家里。
  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所以我们的家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这是一幢两层的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六个房间,像学校的两层教室那样,通过公用楼梯才能到楼上去。这幢楼房里住了在医院工作的十一户人家,我们家占据了两个房间,我和哥哥住在楼下,我们的父母住在楼上。楼上父母的房间里有一个小书架,上面堆放了十来册医学方面的书籍。
  我和哥哥轮流打扫楼上这个房间,父母要求我们打扫房间时,一定要将书架上的灰尘擦干净。我经常懒洋洋地用抹布擦着书架,却没有想到这些貌似无聊的医学书籍里隐藏着惊人的神奇。我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里曾经浏览过它们,也没有发现里面的神奇。
  我的哥哥发现了。那时候我是一名初二学生,我哥哥是高一一学生。有一段日子里,趁着父母上班的时候,我哥哥经常带着他的几个男同学,鬼鬼祟祟地跑到楼上的房间里,然后发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叫声。
  我在楼下经常听到楼上的古怪叫声,开始怀疑楼上有什么秘密勾当。可是当我跑到楼上以后,我哥哥和他的同学们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嬉笑地聊天。我仔细察看,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当我回到楼下的房间后,稀奇古怪的叫声立刻又在楼上箬起。这样的怪叫声在我父母的房间里持续广差不多两个月,我哥哥的同学们络绎不绝地来到了楼上父母的房间,我觉得他整个年级的男生都去过我家楼上的房间了。
  我坚信楼上房间里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一天轮到我打扫卫生时,我像一个侦探似的认真察看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什么。然后我的注意力来到了书架上,我怀疑这些医学书籍里可能夹着什么。我一本一本地取下来,一页一页认真检査着翻过去。当我手里捧着《人体解剖学》翻过去时,神奇出现了:一张彩色的女性阴部的图片倏然在目。好似一个晴天霹雳,让我惊得目瞪口呆。然后,我如饥似渴地察看这张图片的每个细节,以及关于女性阴部的全部说明。
  我不知道自己当初第一眼看到女性阴部的彩色图片时是否失声惊叫了?那一刻我完全惊呆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反应。我所知道的是,此后我的初中同学们开始络绎不绝地来到我家楼上,发出他们的一声声惊叫。在我哥哥高中年级的男生们纷纷光顾我家楼上之后,我初中年级的男生们也都在那个房间里留下了他们发自肺腑的叫声。
  第四个版本的阅读应该从一九七七年开始。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被视为毒草的禁书重新出版。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和狄更斯们的文学作品最初来到我们小镇书店时,其森动效应彷佛是现在的歌星出现在穷乡僻壤一样。人们奔走相告,翘首以待。由于最初来到我们小镇的图书数量有限,书店贴出告示,要求大家排队领取书票,每个人只能领取一张书票,每张书票只能购买两册图书。
  当初壮观的购书情景,令我记忆犹新。天亮前,书店门外已经排出两百多人的长队。有些人为了获得书票,在前一天傍晚就搬着凳子坐到了书店的大门外,秩序井然地坐成一排,在相互交谈里度过漫漫长夜。那些凌晨时分来到书店门前排队的人,很快发现自己来晚了。尽管如此,这些人还是满怀侥幸的心态,站在长长的队列之中,认为自己仍然有机会获得书票。
  我就是这些晚来者中间的一员。我口袋里揣着五元人民币,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我在晨曝里跑向书店时,右手一直在口袋里捏着这五元钱,由于只是甩动左手,所以身体向左倾斜地跑到书店门前。我原以为可以名列前茅,可是跑到书店前一看,心凉了半截,觉得自己差不多排在三百人之后了。在我之后,还有人在陆续跑来,我听到他们嘴里的抱怨声不断:“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旭日东升之时,这三百多人的队伍分成了没有睡眠和有睡眠两个阵营,前面阵营的人都是在凳子上坐了一个晚上,这些一夜未睡的人觉得自己稳获书票,他们互相议论著应该买两本什么书?后面阵营的都是一觉睡醒后跑来的,他们关心的是发放多少张书票?然后传言四起,先是前面坐在凳子上的人声称不会超过一百张书票,立刻遭到后面站立者的反驳,站立者中间有人说会发放两百张书票,站在两百位以外的人不同意了,他们说应该会多于两百张。就这样,书票的数目一路上涨,最后有人喊叫着说会发放五百张书票,我们全体不同意了,认为不可能有这么多。总共三百多个人在排队,如果发放五百张书票,那么我们全体排队者的辛苦就会显得幼稚可笑。
  早晨七点整,我们小镇新华书店的大门慢慢打开。当时有一种神圣的情感在我心里涌动,这扇破旧的大门打开时发出嗄吱嗄吱难听的响声,可是我却恍惚觉得是舞台上华丽的幕布在徐徐拉开。书店的一位工作人员走到门外,在我眼中就像是一个神气的报幕员。随即,我心头神圣的感觉烟消云散,这位工作人员叫嚷道:
  “只有五十张书票,排在后面的回去吧!”
  如同在冬天里往我们头上泼了一盆凉水,让我们这些后面的站立者从头凉到了脚。一些人悻悻而去,另一些人牢騒满腹,还有一些人骂骂咧咧。我站在原处,右手仍然在口袋里捏着那张五元纸币,情绪失落地看着排在最前面的人喜笑颜开地一个个走进去领取书票,对他们来说,书票愈少,他们的彻夜未眠就愈有价值
  很多没有书票的人仍然站在书店门外,里面买了书的人走出来时,喜形于色地展览他们手中的成果。我们这些书店外面的站立者,就会选择各自熟悉的人围上去,十分羡慕地伸手去摸一摸《安娜•卡列妮娜》、《高老头》和《戴维•科普菲尔》这些崭新的图书。我们在阅读的饥饿里生活的太久了,即便是看一眼这些文学名著的崭新封面,也是莫大的享受。有几个慷慨的人,打开自己手中的书,让没有书的人凑上去用鼻子闻一闻油墨的气味。我也得到了这样的机会,这是我第一次去闻新书的气味,我觉得淡淡的油墨气味有着令人神往的清香。
  我记忆深刻的是排在五十位之后的那几个人,可以用痛心疾首来形容这几个人的表情,他们脏话连篇,有时候像是在骂自己,有时候像是在骂不知名的别人。我们这些排在两百位之后的人,只是心里失落一下而已;这几个排在五十位之后的人是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尤其是那个第五十一位,他是在抬腿往书店里走进去的时候,被挡在了门外,被告知书票已经发放完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头走到一旁,手里捧着一只凳子,表情木然地看着里面买到书的人喜气洋洋地走出来,又看着我们这些外面的人围上去,如何用手抚摸新书和如何用鼻子闻着新书。他的沉默有些奇怪,我几次扭头去看他,觉得他似乎是在用费解的眼神看着我们。
  后来,我们小镇上的一些人短暂地谈论过这个第五十一位。他是和三个朋友玩牌玩到深夜,才搬着凳子来到书店门前,然后坐到天亮。听说在后来的几天里,他遇到熟人就会说:
  “我要是少打一圈牌就好了,就不会是五十一了。”于是,五十|一也短暂地成为过一个流行语,如果有人说:“我今天五十一了。”他的意思是说:“我今天倒霉了。”
  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之后,我们从一个没有书籍的年代来到了一个书籍泛滥过剩的年代。今天的中国每年都要出版二十万种以上的图书。过去,书店里是无书可卖;现在,书店里书籍太多之后,我们不知道应该买什么书。随着网络书店销售折扣图书之后,传统的地面书店也是纷纷打折促销。超市里在出售图书,街边的报刊亭也在出售图书,还有路边的流动摊贩们叫卖价格更为低廉的盗版图书。过去只有中文的盗版图书,现在数量可观的英文盗版图书也开始现身于我们的大街小巷。
  北京每年举办的地坛公园书市,像庙会一样热闹。在一个图书的市场里,混杂着古籍鉴赏、民俗展示、摄影展览、免费电影、文艺演出,还有时装表演、舞蹈表演和魔术表演;银行、保险、证券和基金公司趁机推出他们的理财产品;高音喇叭发出的音乐震耳欲聋,而且音乐随时会中断,开始广播找人。在人来人往拥挤不堪的空间里,一些作家学者置身其中签名售书,还有一些江湖郎中给人把脉治病,像是签名售书那样开出|张张药方。
  几年前,我曾经在那里干过签名售书的差事,嘈杂响亮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置身在机器虫鸣的工厂车间里。在一排排临时搭建的简易棚里,堆满了种类繁多的书籍,售书者手举扩音器大声叫卖他们的图书,如同菜市场的小商小贩在叫卖蔬菜水果和鸡鸭鱼肉一样。这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价值几百元的书籍捆绑在一起,以十元或者二十元的超低价格销售。推销者叫叫嚷嚷,这边“二十元一捆图书”的叫卖声刚落,那边更具价格优势的“十元一捆”喊声已起:“跳楼价!十元一捆的经典名著!”
  叫卖者还会发出声声感叹:“哪是在卖书啊?这他妈的简直是在卖废纸。”然后叫卖声出现了变奏:“快来买呀!买废纸的钱可以买一捆经典名著!”抚今追昔,令我感慨万端。从三百多人在小镇书店门前排队领取书票,到地坛公园书市里叫卖十元一捆的经典名著,三十年彷佛只是一夜之隔。此时此刻,当我回首往事去追寻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阅读之旅。我的选择会从一九七七年那个书店门前的早晨开始,当然不会在今天的地坛公园书市的叫卖声里结束。
  虽然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我两手空空,可是几个月以后,崭新的文学书籍一本本来到了我的书架上,我的阅读不再是文革时期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的阅赞开始丰衣足食,而且像江水长流不息那样持续不断了。曾经有人问我:“三十年的阅读给了你什么?”面对这样的问题,如同面对宽广的大海,我感到自己无言以对。我曾经在一篇文章的结尾这样描述自己的阅读经历:“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它们已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我想起了二〇〇六年九月里的一个早晨,我和妻子走在德国杜塞尔多夫的老城区时,突然发现了海涅故居,此前我并不知道海涅故居在那里。在临街的联排楼房里,海涅的故居是黑色的,而它左右的房屋都是红色的,海涅的故居比起它身旁已经古老的房屋显得更加古老。彷佛是一张陈旧的照片,中间站立的是过去时代里的祖父,两旁站立着过去时代里的父辈们。
  我之所以提起这个四年前的往事,是因为这个杜塞尔多夫的早晨让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我在医院里度过的难忘时光。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过去居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这是当时中国的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城镇的职工大多是居住在单位里。我是在医院的环境里长大的,我童年时游手好闲,独自一人在医院的病区里到处游荡。我时常走进医护室,拿几个酒精棉球擦着自己的双手,在病区走廊上蹓跶,看看几个已经熟悉的老病人,再去打听一下新来病人的情况。那时候我不是经常洗澡,可是我的双手每天都会用酒精棉球擦上十多次,我曾经拥有过一双世界上最为清洁的手。与此同时,我每天呼吸着医院里的来苏儿气味。我小学时的很多同学都讨厌这种气味,我却十分喜欢,我当时有一个理论,既然来苏儿是用来消毒的,那么它的气味就会给我的两叶肺消毒。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这种气味不错,因为这是我成长的气味。
  我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当时医院的手术室只是一间平房,我和哥哥经常在手术室外面玩耍,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阳光灿烂的时候总是晾满了床单,我们喜欢在床单之间奔跑,让散发着肥皂气息的潮湿床单拍打在我们脸上。
  这是我童年的美好记忆,不过这个记忆里还有着斑斑血迹。我经常看到父亲给病人做完手术后,口罩上和手术服上满是血迹地走出来。离手术室不远有一个池塘,手术室的护士经常提着一桶从病人身上割下来的血肉模糊的东西,走过去倒进池塘里。到了夏天,池塘里散发出了阵阵恶臭,密密麻麻的苍蝇像是一张纯羊毛地毯全面覆盖了池塘。
  那时候医院的宿舍楼里没有卫生设施,只有一个公用厕所在宿舍楼的对面,医院的太平间也在对面。厕所和太平间一墙之隔地紧挨在一起,而且都没有门。我每次上厕所时都要经过太平间,都会习惯性地朝里面看上一眼。太平间里一尘不染,一张水泥床在一个小小的窗户下面,窗外是几片微微摇晃的树叶。太平间在我的记忆里,有着难以言传的安宁之感。我还记得,那地方的树木明显比别处的树木茂盛茁壮。我不知道是太平间的原因,还是厕所的原因?
  我在太平间对面住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可以说我是在哭声中成长起来的。那些因病去世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家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沉默地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
  我在很多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哭声。十年的岁月,让我听遍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哭声,到后来我觉得已经不是哭声了,尤其是黎明来临之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是在黑夜里去世的。
  那时候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完整体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彷佛是从炎炎烈日之下一步跨进了冷清月光之下,虽然我已经无数次从太平间门口经过,走进去还是第一次,我感到太平间里十分凉爽。然后,我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我找到了午睡的理想之处。在后来一个又一个的炎热中午,我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感受舒适的清凉,有时候进入的梦乡会有鲜花盛开的情景。
  我是在中国的文革里长大的,当时的教育让我成为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鬼的存在,也不怕鬼。所以当我在太平间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时,它对于我不是意味着死亡,而是意味着炎热夏天里的凉爽生活。
  曾经有过几次尴尬的时候,我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刚刚入睡,突然有哭泣哀嚎声传来,将我吵醒,我立刻意识到有死者光临了。在愈来愈近的哭声里,我这个水泥床的临时客人仓皇出逃,让位给水泥床的临时主人。
  这是我的童年往事。成长的过程有时候也是遗忘的过程,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完全忘记了这个令人颤栗的美好的童年经历:在夏天炎热的中午,躺在太平间象征着死亡的水泥床上,感受着凉爽的人间气息。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偶尔让到了海涅的诗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这个消失已久的童年记忆,在我颤动的心里瞬间回来了。像是刚刚被洗涤过一样,清晰无比地回来了,而且再也不会离我而去。
  假如文学中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我想可能就是这个。就是让一个读者在靥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语言和不同文化的作家的作品那里,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海涅写下的,就是我童年时在太平间睡午觉时的感受。
  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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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1 18:15:58 | 只看该作者
写作(下)

节选自余华的《十个词汇里的中国》
几年以后,当我正式开始写作小说时,我的父母十分担心我的命运。文革时期的经历,让他们害怕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也会成为黑笔杆子。
  潘卡吉•米什拉的眼睛十分明亮,他是一位智慧的聆听者。他安静地微笑着,偶尔大笑的时候也是安静的。我们就像是两个记忆的垂钓者,坐在时光之河畔,让往事来上钩。
  话题来到了我最初的牙医工作和此后的小说写作上。三十年前,我是一名牙科医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医院里,手握钢钳,每天拔牙长达八个小时。我的工作就是整天看着别人张开的嘴巴,那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我告诉潘卡吉•米什拉,这样的工作我干了五年,拔下的牙齿超过一万颗。
  当时我二十出头,午休的时候常常站在医院临街的窗口,看着下面喧闹的街道,心里重复着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我要在这里站上一辈子?
  我就是那时候决定写作小说的。我站在窗前的时候,经常看到在县文化馆工作的那些人,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地走来走去。我心里十分羡慕,有一次问一位在文化馆工作的人:
  “你们为什么不工作?”
  他回答说:“我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就是工作。”我心想:这样的工作我也喜欢。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进入县文化馆工作。在大街上游手好闲也是工作,我想如此美好的工作除了文化馆以外,恐怕只有天堂里才会有。当时的中国,个人是没有权利选择工作,工作都是国家分配的。我中学毕业以后,国家让我干起了牙医。如果我放弃牙医工作,去文化馆从事游手好闲的工作,同样也需要得到国家的许可,而且首先要证明自己具有进入文化馆的资格。通往文化馆的美好前程有三条道路:一是学会作曲;二是学会绘画;三就是写作。对我来说,作曲和绘画都要从头学起,这太困难了;而写作只要认识汉字就行,我只能选择写作了。我是在文革十年里完成自己的小学和中学课程,这样的经历让我的成长丰富多彩,可是在学习上我虚度年华。我记得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总是弄错上课钤声和下课钤声,经常是下课钤声响了,我走向教室准备去上课了。我当时认识的汉字其实不多,不过仍然可以应付自己的写作。多年以后,中国的批评家纷纷赞扬我的叙述语言简洁,我开玩笑地告诉他们:
  “那是因为我认识的字不多。”后来我的作品翻译成了英文出版,一位美国的文学教授告诉我,我的语言翻译成英文以后,很像是海明威的语言。我就将自己的玩笑出口到美国,对这位教授说:
  “海明威认识的英文单词也不会多。”
  虽然是一个玩笑,却也说出一个道理。人生常常如此,有时候从长处出发,愈走愈短;有时候从短处出发,反而愈走愈长。用毛泽东的话说:“好事会变成坏事,坏事也会变成好事。”如果继续刚才的玩笑,那么我和海明威,可能都是毛泽东所说的坏事变成了好事的那种人。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一边拔牙一边开始了写作。拔牙是为了维持生计,写作是为了以后不再拔牙。最初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写下一个字比拔下一颗牙齿还要费力。可是为了进入天堂般的文化馆,我逼迫自己一直写下去。当时我还年轻,让自己的屁股和椅子建立起深厚的友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周末的时候,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飞翔,姑娘们笑声朗朗,同龄的朋友都在外面玩耍,我却独自一人枯坐桌前,像是铁匠打铁一样,使足了劲,写下一个又一个硬邦邦的汉字。后来,经常会有年轻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名作家?”
  我的回答只有一个词汇,就是“写作”。写作就像是经历一样,如果一个人不去经历什么,那么就不会了解自己的人生;同样的道理,一个人不去写作的话,就不会知道自己能够写出什么。
  我十分怀念一九八〇年代的初期,文革刚刚结束,一些被禁止了十年的文学杂志纷纷复刊,还有更多新的文学杂志正在涌现出来。一个几乎没有文学杂志的中国,突然之间成为一个拥有一千多种文学杂志的中国。于是大量的文学版面都像是饥饿的婴儿一样嗷嗷待哺,那时候已经发表过作品的作家,无论是出名的和还没有出名的,他们所写下的全部作品,仍然无法填满如此众多的文学版面。因此所有的编辑都在认真地阅读着自由来稿,一旦发现了一部好作品,编辑们就会互相传阅,整个编辑部都会兴奋起来。
  我赶上了这个文学版面和文学作品供求关系倒置的美好时代。我这个小镇的牙医,不认识任何文学杂志的编辑,只知道杂志的地址,就将自己写下的短篇小说,寄到了一家又一家文学杂志。当时寄稿件不用花钱,只要在信封上剪去一个一角,表示邮资总付,让杂志社承担邮资。而且文学杂志如果不采用我的短篇小说,还会将稿件退回。我拿到自己的退稿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将信封拆开,翻过来,用胶水重新沾上,制作出另一个新的信封,在上面写下另一个文学杂志的地址,再扔进邮筒,当然我不会忘记剪掉一个角。
  那时期我的几部短篇小说手稿,免费地在中国各个城市之间旅游,它们不断地回到我的身旁,又不断地被我送走。我手稿去过的城市,比我后来二十多年里去过的城市还要多。退稿都是一些又厚又沉的信封,当时我们家有一个小院子,邮局的投递员每次都是将我的退稿从围墙外面扔进来。厚厚的退稿掉在地上时发出很大的响声,坐在屋子里的父亲,不用起身到院子里去看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扔进来了,他喊叫我的名字,大声说:“退稿啦!”
  不久以后,文学版面和文学作品的供求关系,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变化了。随着有名的作家和尚未有名的作家如春暖花开般的愈来愈多,文学杂志的版面不再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一眨眼工夫就长成了美丽的姑娘,成为了疯狂追求和激烈竞争的目标。而文学也从辉煌的顶峰开始滑落,美好的光阴转瞬即逝了。杂志社对“邮资总付”不堪重负,纷纷发布公告,一是作者寄稿件要自己贴邮票,二是杂志社不再退稿。
  《北京文学》是我去过的第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部,一间大屋子里面沿墙摆满了办公桌,编辑们坐在那里安静地阅读来稿,他们的桌子上堆满了不知名作者的稿件,我看着他们用剪刀剪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稿件仔细阅读。那时候我还没有发表过作品,当我的短篇小说陆续发表后的第二年,我再去几家文学杂志的编辑部时,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桌子上的来稿信封上都是写着编辑名字的,都是编辑们认识的作者寄来的稿件。而大量不知名作者的稿件被扔在废纸篓里,连信封都没有拆开,就让收集废品的人将它们搬走,当成废纸去出售,在造纸厂里变成了纸浆,再制造出新的稿纸。我当时意识到,已经没有编辑在认真阅让自由来稿了。
  从那以后,一个热爱写作的年轻人,即使才华横溢,即使写下了优秀的作品,如果不认识某位文学编辑,就很难获得出版的机会。如此残酷的现实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网络文学在中国兴起,新兴的发表形式终于让有才华的年轻人可以破土而出了。
  现在回想起当初的情景,我庆幸自己赶上了一个美好时代的尾声。如果我迟两年写小说的话,我想不会有编辑在堆积如山的自由来稿中发现我。那么此刻的我,仍然是在中国南方的小镇医院里,手握钢钳,每天拔牙长达八个小时。
  我命运的改变,来自一九八三年十一月时候的一个电话。我所在的小镇刚刚进入冬天,这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一个遥远的电话寻找到了我。
  当时我们医院只有一部电话,放在楼下的挂号室里,是那种手摇的电话,透过总机转号,而我们全县也只有一个总机,在县邮电局里。我们医院负责挂号的同事,接到这个电话后,她跑到大街上,对着楼上我所在科室的窗户,喊叫我的名字,说有一个电话找我。
  我下楼的时候以为是小镇上的某一位朋友打来的,约我晚上玩扑克牌什么的,可是当我拿起电话,听到了县邮电局总机小姐的声音,她告诉我说是一个来自北京的长途电话。我当时心脏一阵狂跳,感到伟大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那时候长途电话接通了还需要等待一些时候,当我们县里的总机小姐告诉我
  有一个北京长途时,我估计这个电话刚刚接到上海,正沿着冬天里的电话线前往我所在的小镇,期间还要堵塞几次,我拿着电话等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就在我充满希望又焦躁不安地等待之时,有几个从我们小缜上打进来的电话,要找医院里的其他几个同事接听电话,为此我火冒三丈,在电话里严肃地告诉对方:“不准你打这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诧异的声音:“为什么?”我告诉他:“我正在等待一个中共中央的电话。”
  北京来的长途电话终于接通了。我听到了周雁如的声音,她是一九八〇年代初期《北京文学》的实际主编。周雁如在电话里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她早晨上班时就挂出了这个长途电话,一直到下午快下班时才接通。她说:“我都失望了,准备明天再继续给你挂长途电话,没想到接通了。”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她当时的声音,说话并不快,可是让我感到她说得很急,她的声音清晰准确。她告诉我,我寄给《北京文学》的三个短篇小说都要发表,其中有一篇需要修改一下,她希望我立刻去北京。她在电话里说,路费和住宿费由《北京文学》承担,这是我最关心的事,当时我每月的工资只有三十六元人民币。她又说我在改稿期间每天还有出差补助,最后她告诉我《北京文学》的地址——西长安街七号,告诉我出了北京站后应该坐十路公交车。她其实并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出门远行,可是她那天说得十分耐心和仔细,就像是在嘱咐一个小孩,将所有的细节告诉了我。
  我放下电话,决定第二天就坐上长途汽车去上海,再从上海坐火车去北京。可是我马上面临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去向我们的院长请假,我觉得他不会同意我去北京,因为他不知道我正在写小说。一个拔牙的突然说要去北京修改他的小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没有当面去向他请假,而是写了一张请假条。
  到了晚上,我敲开一位拔牙同事的家门,把请假条交给他,请他明天上班后再将请假条交给我们的院长。那时候我已经坐在去上海的长途汽车里了,他就是不同意也来不及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可是我的这位拔牙同事有些胆小,他不敢将我的请假条交给院长,怕院长怪罪于他。他反复说,我应该自己去交请假条。我告诉他,我从北京改稿回来的时候,会给他带来著名的北京果脯,还有慈禧太后最爱吃的茯苓夹饼。我的拔牙同事一听说北京果脯和茯苓夹饼,就忍不住吞起了口水,这在当时是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他抵挡不住腐败的诱惑,同意在第二天我坐上了长途汽车以后,再将我的请假条交给我们院长。我的计策成功了,用今天的话来说,这叫行贿;用文革时期的话来说,这叫打出了一颗糖衣炮弹。
  二十六年前我第一次到北京,住了差不多有一个月。周雁如要求我将小说的结尾修改一下,原来的结尾有些灰暗,她要我改成一个光明的结尾。我记得从未见过资本主义的她,对当时也未见过资本主义的我说:
  “社会主义是光明的,只有资本主义才会有这样的灰暗。”我两天就将稿子改完了,完全按照周雁如的要求去修改。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发表小说比什么都重要。别说是改出一个光明的结尾,就是从头到尾改得像太阳一样灿烂也没有问题。周雁如对我的修改十分满意,连声夸奖我聪明。然后告诉我,不要急着回去,趁这个机会在北京好好玩一玩。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定居北京,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就独自一人在北京冬天的寒风里到处游走。那时候中国还没有开发旅游业,我在故宫转悠了一天,只见到十多个游玩的人。到长城是坐长途客车去的,爬上八达岭长城,塞外的寒风吹在我脸上,就像是有几只手掌不停地掮我耳光一样。我在长城上只遇到一个游客,我爬向烽火台时,他正从上面下来,我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建议他再和我一起爬上去,他连连摇头哆嗦地说:“太冷了。”
  等我从寒风凛冽的长城下来,走进破旧的小车站,刚才见到的那个游客正缩在角落里,还在继续着他从长城带下来的哆嗦。回城里的长途汽车还没有到,我坐到他身旁,和他一起哆嗦起来。
  今天的中国,到了旅游旺季,故宫里和长城上人山人海,看上去不像是在旅游,更像是在集会游行。
  我玩遍了北京,然后向我的编辑王洁打听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一玩?王洁每次说出一个地方,我都说已经去过了。王洁笑了,她说:“你应该回家了。”
  王洁为我去买了火车票,然后坐在桌子前,拿着一枝笔为我算账,算完张,又到会计那里替我领了钱。我发现不仅改稿的两天有补助,连游玩的那些天也都有补助。当我坐上南下的火车时,我口袋里有七十多元人民币,这对当时的我是一笔巨款,让我厚颜无耻地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王洁还给我开了一张证明,证明我在《北京文学》的改稿确有其事。当我回到海盐后,才知道这张证明是多么重要,当时我们小镇医院的院长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
  “有没有证明?”
  我从北京回家后,我们小小的海盐轰动了。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个去北京改稿的海盐人。我们县里的领导认为我是一个人才,他们觉得我不应该再拔牙了,应该去文化馆工作。就这样,经过了一番复杂的调动手续,我的调动函上盖了七、八个公章以后,我终于进入了梦寐以求的文化馆。我记得第一天到文化馆上班时,心想文化馆的人整天在大街上游玩,所以故意迟到了两个小时,结果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来上班的。我欣喜地告诉自己:“这地方来对了。”
  这是社会主义留给我的最为美好的记忆。
  几年前曾经有一位西方记者问我:“你当初为何要放弃富有的牙医生活,去从事贫穷的写作?”
  这位西方记者不知道,当时的中国刚刚开始改革开放,仍然是社会主义大锅饭时期,只要是城镇的职工,不管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每个月的薪水都是一样的。我在文化馆工作是一个穷光蛋,做牙医也是一个穷光蛋。不同的是,牙医是一个辛苦的穷光蛋,在文化馆工作是一个幸福自由的穷光蛋。
  现在我已经拥有二十七年的写作历史,我可以说这样的话了:我热爱写作。每个人在其一生里都有无数的欲望和情感不能表达出来,现实环境和个人理智压制了它们。可是在写作的世界里,这些受到压制的欲望和情感可以充分表达出来。我觉得,写作有助于一个人的身心健康,可以让一个人的人生变得完整起来。或者说,写作会让一个人拥有两条人生道路,一条是现实的,另一条是虚构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一样,一个强大起来的时候,另一个必然衰落下去。当我现实的人生道路愈来愈平淡之时,也就意味着我虚构的人生道路愈来愈丰富了。
  潘卡吉•米什拉离开北京之后,在他伦敦的家中,也可能在他新德里的家中,或者在世界上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发来了E-mail。他问我:“你早期的短篇小说充满了血腥和暴力,后来这个趋势减少了,为什么?”
  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不容易,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是因为答案太多。我相信作为一位小说家的潘卡吉•米什拉,他知道我有很多的回答可以选择,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几天,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然后发现自己仍然没有说完,仍然有不少答案在向我暗送秋波,期待着被我说出来。
  经验告诉我,过多的答案等于没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一个。所以我决定只是说出其中的一个,我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至于是不是那个真正的答案?我不得而知。现在我又要说故事了,这是我的强项。很久以来,我始终有一个十分固执的想法,我觉得一个人成长的经历会决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图像就是这时候来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如同复印机似的,一幅又一幅地复印在一个人的成长里。在其长大成人以后,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伟大,还是平庸;其所作所为都只是对这个最基本图像的局部修改,图像的整体是不会被更改的。当然,有些人修改的多一些,有些人修改的少一些。我相信毛泽东的修改,肯定比我的多。
  我觉得是自己成长的经历,决定了我在一九八〇年代写下那么多的血腥和暴力。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念小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结束时,我高中毕业。我的成长目睹了一次次的游行、一次次的批斗大会、一次次的造反派之间的武斗,还有层出不穷的街头群架。在贴满了大字报的街道上见到几个鲜血淋淋的人迎面走来,是我成长里习以为常的事情。这是我小时候的大环境,小环境也同样是血淋淋的。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我和哥哥是在医院里长大的,我们在医院的走廊和病房里到处乱窜,习惯了来苏儿的气味,习惯了嚎叫的声音和呻吟的声音,习惯了苍白的脸色和奄奄一息的表情,习惯了沾满血迹的纱布扔在病房里和走廊上。我们的父亲时常是刚刚给患者做完手术,手术服上和口罩上血迹斑斑,就在医院里到处走动,喊叫我们的名字,要我们立刻到食堂去吃饭。
  当时医院的手术室是一间简陋的平房,有时候我和哥哥会趁着护士不在手术室门外的时候,迅速地长驱直入,去看看正在给病人进行手术的父亲,看到父亲戴着透明手套的手在病人肚子上划开的口子伸进去,扒拉着里面的肠子和器官。父亲发现我们兄弟两个站在一旁偷看手术过程时,就会吼叫一声:“滚出去!”我们立刻逃之夭夭。
  然后在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九年,我突然写下了大面积的血腥和暴力。中国的文学批评家洪治纲教授在二〇〇五年出版的《余华评传》里,列举了我这期间创作的八部短篇小说,里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达二十九个。
  这都是我从二十六岁到二十九岁的三年里所干的事,我的写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难以自拔。白天只要写作,就会有人物在杀人,就会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后,常常梦见自己正在被别人追杀。梦里的我孤立无援,不是东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时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来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了,大汗淋漓,心臓狂跳,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后发出由衷的庆幸:
  “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一个梦。”
  可是天亮以后,当我坐在书桌前继续写作时,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我笔下涌现出来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好像凡事都有报应,晚上我睡着后,继续在梦中被人追杀。这三年的生活就是这么的疯狂和可怕,白天我在写作的世界里杀人,晚上我在梦的世界里被人追杀。如此周而复始,我的精神已经来到崩溃的边缘,自己却全然不觉,仍然沉浸在写作的亢奋里,一种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奋。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以前的梦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时候惊醒,这个梦竟然亲身经历了自己的完蛋。也许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梦见自己完蛋的时候仍然没有被吓醒。就是这个漫长的梦,让一个真实的记忆回来了。
  先来说一说这个真实的记忆。文革时期的小镇生活虽然不乏暴力,可是十分的枯燥和压抑。在我的记忆里,一旦有犯人被枪毙,整个小镇就会像过节一样热闹。我在本文的前面已经叙述过,当时所有的审判都是透过公判大会来完成的。等待判刑的犯人站在中间,犯人胸前都挂着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反革命杀人犯、强奸杀人犯和盗窃杀人犯等等。在犯人的两旁一字排开陪斗的地主和右派,还有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犯人低头弯腰站在那里,听着一个个慷慨激昂的声音对自己长篇大论的批判,批判稿的最后就是判决词。
  我生活的小镇在杭州湾畔,每一次的公判大会都是在县中学的操场上进行。中学的操场挤满了小镇的居民,挂着大牌子的犯人站在操场的主席台前沿,后面坐着县革命委员会的成员,通常是由县革命委员会指定的人站在麦克风前,大声念着批判稿和最后的判决词。如果有犯人被五花大绑,身后又有两个持枪的军人威风凛凛,那么这个犯人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我从童年开始就站在中学的操场上了,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公判大会,听着高音喇叭里出来的激昂的声音,判决书其实是很长的批判稿,前面的部分都是毛泽东说过的话和鲁迅说过的话,其后的段落大多是从《人民日报》上抄下来的,冗长乏味,我每次都是两条腿站立的酸痛了,才会听到那个犯人是什么罪行。最后的判决词倒是简明扼要,只有八个字: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文革时期的中国,没有法院,判刑后也没有上诉,而且我们也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一种职业叫律师。一个犯人被公判大会判处死刑以后,根本没有上诉的时间,直接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声音响过之后,台上五花大绑的犯人立刻被两个持枪的军人拖了下来,拖到一辆卡车上,卡车上站立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军人,其气势既庄严又吓人。卡车向着海边行驶,后面是上千的小镇居民蜂拥跟上,或骑车或奔跑,黑压压地涌向海边。我从童年到少年,不知道目睹了多少个判处死刑的犯人,他们听到对自己的判决那一刻,身体立刻瘫软下来,都是被两个军人拖上卡车的。
  我曾经近在咫尺地看到一个死刑犯人被拖上卡车的情景,我看到犯人被捆绑在身后的双手,可怕的双手,由于绳子绑得太紧,而且绑的时间也太久,犯人两只手里面的血流早已中断,犯人的双手不再是我们想象中的苍白,而是发紫发黑了。后来的牙医生涯让我具有了一些医学知识,我才知道这样发紫发黑的手已经坏死。那个犯人在被枪毙之前,他的双手已经提前死亡。
  枪毙犯人是在海边的两个地方,我们称之为北沙滩和南沙滩。我们这些小镇上的孩子跟不上卡车,所以我们常常事先押宝,上次枪毙犯人是在北沙滩,这次就有可能在南沙滩了。当公判大会刚刚开始,我们这些孩子就向着海边奔跑了,准备抢先占据有利位置,当我们跑到南沙滩,看到空无一人,就知道跑错地方了,再往北沙滩跑已经来不及了。
  有几次我们几个孩子跑对了沙滩,近距离观看了枪毙犯人。这是我童年时最为震颤的情景,荷枪实弹的军人站成一个圆形,阻挡围观的人群挤过去,一个执行枪决的军人往犯人的腿弯处踢上一脚,犯人立刻跪在了地上,然后这个军人后退几步,站在鲜血溅出的距离之外,端起了步枪,对准犯人的后脑,“砰”地开出一枪。我感到,一颗小小子弹的威力超过一把大铁锤,一下子就将犯人砸倒在地。执行枪决的军人在开出一枪后,还要走上前去,检査一下犯人是否已经死亡?如果没有死亡,还要补上一枪。当军人将犯人的身体翻转过来时,我就会看到令我全身发抖的情景,子弹从后脑进去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洞眼,从前面出来后,犯人的前额和脸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们吃钣用的碗那么大。
  接下来让我的讲述回到那个漫长和可怕的梦,也就是我亲身经历自己如何完蛋的梦。这个梦发生在一九八九年底的某个深夜,睡梦中的我被绳子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牌子,站在我们县中学操场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后站着两个持枪的军人,我的两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个我前面说到的小镇名流黑笔杆子倒是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梦中的台下挤满了乌云般的人群,他们的声音彷佛雨点般地响着。我听着高音喇叭里响着一个庄严的批判声,那个声音在控诉我的种种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种类的杀人罪,最后是判决的八个字: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话音刚落,一个持枪的军人从后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举起了他手中的步枪,对准了我的脑袋,我感觉枪口都顶到了我的太阳穴。接着我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我知道这个军人开枪了。梦中的我被击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来,而且还听到台下嗡嗡的人声。我觉得自己的脑袋被子弹搫空了,像是砸了一个洞的鸡蛋,里面的蛋青和蛋黄都流光了。梦中的我顶着一个空蛋壳似的脑袋,转过身去,对着开枪的军人大发雷霆,我冲着他喊叫:“他妈的,还没到沙滩呢!”
  然后我从梦中惊醒过来,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脏狂跳。可是与以前从驱梦中惊醒的情景不一样,我不再庆幸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我开始被一个回来的记忆所纠缠。中学的操场,公判大会,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双手,卡车上两排荷枪实弹的军人,沙滩上的枪决,一颗子弹比一个大铁锤还要威力无穷,死刑犯人后脑精致的小洞和前额破烂的大洞,沙滩上血迹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复展现。
  我扪心自问,为何自己总是在夜晚的梦中被人追杀?我开始意识到是白天写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这是因果报应。于是在那个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满冷汗的被窝里严肃地警告自己:“以后不能再写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
  就这样,我后来的写作像潘卡吉•米什拉在E-mail中所说的那样:血腥和暴力的趋势减少了。
  现在,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余悸。我觉得二十年前的自己其实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如果没有那个经历了自己完蛋的梦,没有那个回来的记忆,我会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写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么此刻的我,就不会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写下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个条件简陋的精神病医院的床上,面对巨大的黑暗发呆。
  有时候,人生和写作其实很简单,一个梦,让一个记忆回来了,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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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1 18:20:2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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