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语言的“礼崩乐坏” 许纪霖:在这场移动互联网革命中,我们处于一个语言的暴动之中。本来语言是分等级的,把人分为不同的层次和等级,但是在一次平民的语言暴动当中,用李明洁教授的话说叫“语言上浮”,下层语言上浮到社会各个阶层,甚至上流社会。 前几年流行大学校长毕业典礼讲话,始作俑者之一是华中科技大学校长李培根教授,学生们都亲切地叫他根叔,他只所以出名,是因为在毕业典礼上用学生们非常熟悉和喜欢的网络语言与学生沟通,网络语言本身没有什么不好,但一个名校校长在毕业典礼上是否适合网络语言?在我看来,大学应该有自己的语言,特别是大学校长,在毕业典礼如此庄重的场合,应该运用与大学校长身份相贴切的精英语言,这样的话,社会才会平衡,一旦大学被网络语言完全侵蚀,大学就不成为大学了。根叔红了以后,一大批校长也开始讨好学生,用学生喜欢的网络语言发表演讲。但我们很难想象,哈佛大学校长会在毕业典礼上如此讨好学生,因为大学有大学的文化,大学有大学的特色,大学有大学的尊严,大学校长的语言代表了一个大学的品格。 李明洁:我觉得需要一个公民社会的培育,多元生长是一个社会健康的表现。那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可能我们中下层的选择很多,我们上层文化的选择可能不够,这是我们的问题。任何一个社会可能都面临这个问题,因为上层社会的培育是需要“钱”和“闲”的,中国还没有发展到“钱”和“闲”的时代,所以我们愿意等待,我们愿意期待。我觉得经历了这样一个时期,经历了大家为人民的币去奋斗的时期,我们能够看到那样一个高雅文化被培育、被完善的可能,因为我们的高雅文化是被破坏了的,不是说我们没有。但是要学习那个高雅文化,绝不是朝夕之功,所以我们要耐心一点。 我觉得网络语言不仅仅是几个流行词语的问题,网络的语言,它有一个不可逾越的技术媒介。这个不可逾越的技术媒介,使我们日常面对面的会话发生变形。我们所有的互联网活动都存在技术的支离,其实技术把我们人和人分开,它又把我们人和人连接,所以所有的网络语言都是对我们日常面对面会话的保留、背离和延伸。 比如说我们看“弹幕”文化,“弹幕”文化其实就是我们日常语言里面人有希望得到回应的需要,就是我说话您在点头,我很高兴。我在互联网上面我没办法看见您的反应,所以“弹幕”其实就起了这个作用。 再比方我们说我们看到朋友圈,朋友圈这个问题其实就是我们在真实的交际生活里面,人是有深关系、浅关系的,朋友圈其实设置了这样一个一个不同的深关系、浅关系交际的群体,它实际上是通过技术的手段在复原我们的日常交际。 前面两位先生谈得,我几乎认为是2013年以前的事。所谓是广场式的舆论,那都是是2013年以前的事。2014年到2015年我觉得广场式的舆论已经结束了,这个时代已经结束。现在是什么?现在是一个沙龙式的舆论场的时代。人重新回到了相互认识的朋友的沙龙里,你可以看,为什么朋友圈在中国如此发达?微博在中国前景不会看好的?为什么?这深植在我们的民俗里、这深植在我们的国民心理。朋友圈里面你还可以屏蔽掉一些人,我还自主。所以我们在这个里面看到的更多的是人性,是我们的国民性,技术只是一个让我们的国民性更为彰显的试剂。我们有这样一个技术,我们更知道人是怎样的,人性是怎样的,技术是这样一个试剂。 严锋:有人讲资本去打造这样一种网络新语言的时尚,我觉得资本打造这个时尚不那么简单的。比如说马云不会想起一个词然后让下面的人帮他去推广。就是说这个词肯定是草根的一种自组织,是自发的、自创的。但是,资本会给自组织、自媒体的文化产品一个营销的空间,这是资本发挥杠杆作用的方式。资本不会直接的去发明创造这样一些词汇或者是某种语言的用法。但是它会把这种用法推到一种极致。 那么我们怎么去对付它?当然说对付也许太激烈了。我希望的是一种稀释这个资本的力量,更为多元化的空间。因为资本它会造成社会的单一性,比如说语言的流行,可能全中国这几天就说这么一个词,这个很可怕,这对人的思维会产生局限,是在打造一种单向度的人,而那样的后果我们以前是见到过的。比如说“文革”的时候,我们就说万岁、万岁、万岁,就是好、就是好,那个时候万岁这些词就是今天的屌丝这个词。 我们要警惕的就是这种语言的单向性,因为语言的单向性导致的就是思维的单向性。那怎么办呢?从我的本行来说,我们需要文学。文学的作用是什么?文学就是要创造各种各样的、丰富的、微妙的、细腻的、审美的、差异性的用法,陌生化的,小众的用法。 刚才李老师有一个说法我特别有共鸣,她其实是反对我们用某种粗鄙或者高雅去固化一个东西,我觉得这个我自己也要检讨。她有一个非常好的提法,语言的上升和下沉,我觉得这样一种运动是非常的需要的。我们要让那种加引号的“低”的语言浮起来的,要让那个加引号的“高”的语言让它下来,这样一种双向的互动对我们会非常有意义的。而这事实上,也是在历史上面一直在发生的,没有什么语言的禁忌是永恒的。 很多以前在英语里面,很多人体的词汇,只能用拉丁语来表示,但是后来就开始用英语来表示。有一些东西只能用法语来表示,以前都有严格的规定。人类社会的发展,就是不断打破禁忌,让语言能够充分的流动起来,语言穿越各个阶层的流动性,这个非常重要。民间的、知识分子的、庙堂的、朝廷的语言,我很希望看到一种大杂烩的格局。 但是这种大杂烩也不是杂乱无章的。人不可能没有粗俗的表达,但要看场合,就是有的语言是跟朋友讲的,有的语言是跟陌生人讲的。学术会议上面的用语就是跟一个家庭聚会的用语、酒吧的用语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可以用很多种话语方式,但是要注意场合。但这又带来一个新的难点,就是网络到底是不是一个公共空间?这也是为什么在今天网络上面有这么多令人困惑的语言现象的根源之一。新媒体本身具有令人困惑的混沌的特点,很容易让人把私人空间误以为是公共空间,把公共空间误以为是私人空间,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人的自我身份也是模糊的,我是你的互粉好友,这算是强关系还是弱关系,都还在一个测试的阶段。 许纪霖:弗里德曼写过一本书叫《地球是平的》,今天我们这个社会也进入了扁平化的时代。过去的社会总是分等级的,在文化上有卓越与平庸之分、高雅与世俗之分,这之间是有界限的。但是到了互联网时代,使得彻底的平等化在技术上成为可能,卓越与平庸、高雅与世俗之间的界限已经变得非常模糊,进入了一个扁平的时代。 我现在要提出一个可能会引起很大争议的观点,网络文化需要“再等级化”。所谓“再等级化”,不是所要重新回到一元,让优雅的精英语言再次占据主宰性位置,不是,如今的精英文化早已经边缘化了,不要说回到中心,能够在这个偏平化时代占据一个与流行文化平起平坐的位置已经是奢望的了!在我看来,文化这个东西与社会身份、法律身份不一样,其内在品质是有等级之分的,不是所有的文化都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是有卓越与平庸之分,不是说大学文化必定高级,网络文化必定低下,而是说即使在网络文化当中,也有这样的等级区别。 今天这个社会的语言是礼崩乐坏。小孩对父母、学生对老师,不知道如何说话、写信,过去有各种各样的尊称,现在的90后,能够用您、而不用你,已经很不错了!我经常收到网友给我的留言,要求我为他做这个、做那个,但一不用尊称,二不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三也不介绍自己的身份与职业,感觉好像他是我必须为他服务的大爷,读了之后,真是啼笑皆非!我知道,在移动互联网当中,没有那么多的规矩,那么多的尊称,但是一个社会还需不需要基本的礼,需不需要相互的尊重,至少是平等的尊重? 语言偏平化的背后,反映了在我们这个社会,在文化上似乎大家都被拉平了,没有什么卓越和平庸之分。许多人看到有钱的和有权的人,立即变得低三下四,唯有权力和金钱值得尊重,而文化没有尊严。文化的尊严不仅被权力与金钱谋杀的,而且是文化人自我作践、自我矮化的结果,是自杀,而不是谋杀!因为我们不再相信文化有卓越与平庸之分,文化有内在价值的品质。 文化不是个工具性的东西,语言也不是,今天的中国文化与语言都失去了其内在的价值。在语言内部包含着一种价值,你说什么样的语言,你就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用问你是谁,你说什么样的语言,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人。但是在今天这个扁平化时代,你都不知道谁是谁了。 我说的文化“再等级化”,是希望这个社会的重新有一套文化之礼、语言之礼,有卓越与平庸之分。“再等级化”以尊重身份的平等为前提,但让各种文化、包括被边缘化的文化都有它自己的生长空间,在平等的文化竞争当中区分何为卓越,何为平庸。只有卓越的文化、有尊严的文化才能与金钱和权力抗衡,而那些平庸的网络化语言,虽然有时候也会嘲笑和解构权力与金钱的虚妄,但因为自身是没有尊严的、缺乏卓越品格,因此只能提供破坏的、颠覆性的负能量,而不能像卓越文化那样拥有替代性、建设性的正能量,平庸文化反而成为权力与金钱的补充性存在,反过来更强化了后者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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