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 文/白岐 那晚我刚从外地返乡,山头好大月亮。月是不甚明净的昏黄,仿佛一滩高低不齐的荒树长在圆里边,外边且镶着一撮撮青山。远远望去又像是一座广寒宫,灶灰堆就的垣墙,好似下一秒就要烬灭了。我一个人在白花花的屋宇间打转,短短一程路竟怎么也走不到家门口。 夜里没甚么具体味道,气味愈拉愈长、影影绰绰,一切肉体都抽象了。当风吹出叶子的人形时,灵魂便开始炯炯活动。走过村里旧戏台前的空地时,一阵萧索的葫芦丝猛地从暗中打出个豁闪,好劲壮的功夫!仙人使竹木刀枪似的,冷不防剌拉出我一身鸡皮疙瘩。循着声音,我委委曲曲地摸到那户人家墙角,再侧耳听,竟不如路上听得真切。葫芦丝又叫葫芦箫,因底下架的是竹管。其声呜呜然,不在室内,不在丰满的灯下,是从极高极远的地方凭风长出来的。它来得慢,好比迟暮之心。剥开这颗心脏里潮润的主音符,往低处再沉潜,便尝出了一片苦雨风景。我想着雨滴旧竹,那一节节歹绿不知天高地深,泛泛揉开,一眼一眼瞧得雨发抖。雨战战摇着竹林寒凉的发,绿又变作另场雨,泡胀了水滴的瘦身子。任是这般昂扬,亦不可言传,只能屏息听它一腔纷纷清华莽撞着、蜿蜒着,吹彻天涯。 窗内忽明忽暗,那人到底坐在哪儿,离我忽近忽远。待曲暂歇,踏着夜寒露重的余音,我慢慢返回雪亮的路上,不曾想,才去几步,忽闻空中丝弦消息,竟是又一处的月琴。琴声如石屑、针泥,那是吴刚倒竖的髭须,欲整顿心情已来不及。这稀有的谧静中,我原本不过是个偶然的存在,但却有音乐意外地充溢着我无足轻重的形,使飘荡半空的万千个我有了一份在世的凭托。脚边星星点点的翻塘鱼浪,不远处,月亮正照着、阶前占一片香樟的正是我家。尘世愈逼真愈模糊。大弦小弦似荒黑的叩门声,又快又紧张。我站在凉风中,看到母亲点灯,低声答应着穿过深夜的院子,走向那扇窄门的身影。而更幽僻的屋内,却传来我年幼的哭声。呜呼,却也正是这音乐,令我无碍无阻走出人境抵达旷远。 故乡夜晚、十五的月,到后面的苦竹游丝,这些教我越发寂寞得厉害。直到我听见月琴弹出写意的《葬花吟》,终是感到了旅途的疲倦。家门口正对着一口塘,不急着进屋,只靠在塘边的石栏上,将行李立在一旁。山中好大风。黑暗中,几盏老去的灯火。树愈吹愈厚,哗哗地响,像土底下沓沓的脚步声。这样冷清的人世,我想杜丽娘还魂,苟苟戚戚前去与柳梦梅相认那夜,陌上是不是也有这样好的月色。她一介孤魂野鬼,怕不怕?怕她的郎是个薄幸郎,怕他憎恶她阴阳相隔。她转桥涉水,心底该是多么恐怖;还有那崔莺莺后花园听张生,那花睡草亦昏暝的时刻,她站在鹅毛月下,冷不冷?若是等的人不来,她可怎么办?她等在那故事里,是焦还是慌,是不是也该有说不出的寂寥;水浒传里林冲夜奔,他提的甚么兵器,穿的甚么衣裳?过松林阴风惨惨,魍魉弥漫,他岂不是一步就可入云端去。那夜天凉如水,暴雨将落未落,他可知今夕何日兮?隔世的琴声收了鞘,我犹自拖着纸扎似的步子静悄悄地走,怕人听到又盼人听到,唯恐是在梦中。 我环顾四周,从一爿爿狭长的、断断续续的瓦片,看到檐下的院子,有上下的台阶,院里还夹种着树和花。在我十八年的人生里,它们是恒久不变的背景,我早已烂熟于心。最后,看到了阶前零乱的道路。那么多条路,通向哪儿的都有,人走出家门,岂能不受它的迷惑。当初考大学时,我毫不犹豫地抬脚走上了离家最远的路,心里仍想的是只怕不够远吧。那是誓要成蝶的年龄,家是眼中笨重的茧壳,意味着桎梏。但此刻,我突然记不起我坐在驶向远方的列车里朝前眺望的脸。背后一户人家的灯倏然灭了,夜深了几寸。我依然在不住地四处看着,带着极大的惊讶。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我刻意去回忆从前生活的点点滴滴,心头却空茫、根本无从想起。而我也确实不是一个异乡人啊!因我的心在此时是格外圆满的,满得几乎快要痛快地哭出声来。 月琴渐渐沉落了。随之,有人推窗,大声的咳嗽。走近几步,我清楚听到父亲住的房中的电视声音。一个过去的画面轻轻划过脑海,我记得,父亲的电视不会关,是一夜放到天亮的。许久后,我摸黑走到廊下,低低敲门道:“妈,我回来了。” 《向导老谢》 文/贾志红 老谢是一个很丑的男人,丑得让你坐在对面吃不下饭的那种。很长的鞋拔子脸,下巴松松垮垮地在脸上耷拉着。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东一颗西一颗地延长至嘴巴外面。我在太白山脚下的铁甲树见到他时,着实吓了一跳!吃惊之余不禁暗想:女娲即使打瞌睡也不至于造出这般模样的人啊?也许是那一天女神心情不好,或者情绪极其波动,捏泥巴的手颤抖了一下,就颤抖出了个千古遗恨。 我在被老谢吓了一跳后,远远地打量他:不仅丑,而且脏。我相信初次见他的驴友,一定都和我有相似的感受。编织袋和麻绳被加工成了简易的背包,脚上是一双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球鞋。稀疏的头发,烟不离口的颓废模样。 奇丑无比的老谢是太白山赫赫有名的高山向导。四十多岁,和古稀老母相依为命。他熟悉横穿直穿环穿的各条线路,而且比较敬业,据说曾在暴风雪中勇敢地救了两个日本登山者的小命。当然,如果穿越队伍里有漂亮妹妹,他就会特别敬业。再如果有足够多的漂亮妹妹,他就会忙得不亦乐乎,除了在队前指路以外,还要在队尾救美......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个很高雅的头衔:根雕艺术家。据说尤其擅长摆弄维纳斯。 那是我第一次登太白,也是第一次登海拔超过3500米的高山,没有经验加上高反,常常被远远地甩在队伍的最后。隔着几条溪流看见同伴们的身影掩映在丛林深处,独木桥上湿滑的青苔却让我举步维艰。老谢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伸出他粗糙而有力的大手,很尽心地扶着我,自己却站在冰凉的溪水里。若是听见我在激流中的孤石上惊叫,他就会迅速返回,站在石头和岸之间,弓起膝盖,让我踩着跃过……看着他佝偻着远去的背影和压在那个背影上的编织袋,我心里有些酸涩。我想:丑男人,也是男人啊! 那几年,太白山几乎成了我们这帮朋友的登山基地,我们频繁地能见到老谢,彼此也熟识了不少。其实老谢不缺登山的装备。几个驴友更新自己的行头时,把几乎是八成新的登山鞋、背包都送给了他。我第三次去环穿太白山时,还受一个驴友之托,给他带去了冲锋衣和冲锋裤。但他从来不穿,依旧是寻常的山民装扮。在太白主峰拔仙台,狂风几乎要把我掀翻时,他扶住我,说了一句能呛死我的荤话:“妹妹,冲锋衣也不如哥哥压风呀。” 下山途中,他又凑过来帮忙。我开始躲这个狡黠的山民。他大约也意识到了,不再耍花腔,只在有岔路口时,略略等我片刻。 从未上过网的老谢有一个浪漫而洒脱的网名:太白雪上飘。他和当地山民最大的不同就是爱读书。这个在现代人看来无论怎样也算是优点的特点,在老谢身上却未必。读书,让他在山村里如此地另类;读书,使他在乡亲中无比孤独;读书,促使他头脑清醒但灵魂却愈发地痛苦。这个连老婆都讨不到的山民,是个失败的山民。不做向导的日子里,他沉湎于赌桌不能自拔。 在药王殿的草甸营地里,同行的朋友曾打趣地问过老谢:想媳妇儿不想?这个粗陋的山民语出惊人:“幻想不等于现实呀,上帝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随后,他就和美女们合影去了,还自嘲地说着:“蒹葭倚玉树。”看着老谢脸上淡淡的苦笑,一些苦涩也掠过我的心头。 那次分别,我们带了一些老谢的根雕作品。他嘱咐送给几个给过他登山装备的驴友。我们坐上长途车,老谢在车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为了表示和解,我冲他笑笑,他说:“妹妹下次再来,带些书吧?”然后,回身走了。 现在,我手里拿着老谢漂亮的名片,回忆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向导,读着他名片背后的他自己写的很煽情一段话:“假如我能陪伴你走过一段人生的旅程我将由衷地感谢上帝对我的青睐,无论是幸会还是久仰,我都会珍惜这份情缘。许多年后君会记得,我也会记得我们共同走过的一段路。” 不知此时的老谢是带队进山了还是在赌场里不知晨昏地麻痹着自己。那些我送给他的书,他读完了吗? 记起林肯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四十岁以后,应该对自己的容貌负责 ”,不知道很读过一些古书的老谢,在对着女人痴想的时候,是否知道:一百多年以前,一个著名的外国人说过的这句名言。 《胡子》 文/樊少佳 父亲的胡子很旺盛,从左耳根连到右耳根。父亲刮胡子的态度很认真,和他在三尺讲台上给村子里的孩子们讲课一样认真,成为每天清晨的第一课。因为人师,重其表行,父亲会在每天出门之前将胡子刮干净,然后迈着稳稳的步子走上讲台,开始陶醉在讲授之中。 父亲正式的一天就从刮胡子开始。 父亲把他用过的旧刀片都珍存在书桌上一个小盒子里,他不会将它们轻易地扔掉,因为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刮去了他两天的时光(父亲两天换一个新刀片),它们是岁月的证据。父亲一生还不知要刮多少次胡子,一个刀片刮去一截胡子,也刮去父亲生命中的一个日子。 看着那些父亲用过的旧刀片我想到一个词——毕业。父亲毕业时他生命中的第一茬胡子已经长成了,他带的第一届学生毕业时父亲第一次刮下了他的胡子。到现在,父亲的学生毕业了一批又一批,而他的胡子更是刮了一茬又一茬。它们也像从父亲的手里毕业了一样,被安放在桌上的盒子里。父亲的学生毕业时,他就像一个秋收后的老农,满脸的胡茬隐在笑容里。 父亲的时间全在他的学生身上,而母亲却将时间全都用在了她的庄稼上。父亲恐怕自己的胡子长长,母亲却惟恐自己的庄稼长势不好。母亲说,庄稼是生命的根本。 母亲也是有“胡子”的,不在脸上,长在村头的农田里。母亲的“胡子”,就是庄稼。母亲总是对她的“胡子”心怀敬意,毕竟她的“胡子”能打出粮食来。而父亲和我,包括种“胡子”的母亲,一家人都要靠粮食来维持生命,所以母亲的身影总是在田间晃荡个不停。 我好比母亲田间的一株庄稼,我不在身边时,母亲就把想和我说的话全说给她的庄稼听,仿佛我就能听见。事实上我确实能够听得见。母亲的声音在我的血液里回荡。 我身后的日子已经排成了一列长队,拔河一样生拉硬拽,于是,我脸上的皮肤被胡子戳出千疮万孔。我的脸面因胡子而看上去过于成熟,母亲说你要记得常刮胡子,那样看上去年轻。或许,胡子可以将年轻掩埋,但刮去胡子当真能回到年轻时代?而我则相信,成熟不只存在于表面。 面对父亲我永远都不成熟,就像他的胡子永远要比我的硬。刮去胡子,父亲的脸上呈现出铁青色,我知道那是男人的颜色。胡子会在脸上陪伴我一辈子,那时,从我脸上刮下的胡子够编一条超长的辫子,在我身后的日子也能筑起一座人生的大楼。 胡子越刮越硬,像人生越挫越勇。 我遗传了父亲的满脸胡,和他一样从左耳根连到右耳根。我也开始每天刮胡子。我的胡子应该是父亲胡子的延长,因为父亲每刮去一截,我就长长一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