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绪升对话 周旭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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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绪升对话 周旭博士

宗绪升： 你的博士论文是有关日本现代书法的研究，请问在日本人们如何定义现代书法？

周旭：实际上在当代日本书界，从各种场合来看，一般不对“现代书法”下严格定义。而中国书界对“现代书法”这个词，一般期望将其置于一个相对稳定的范畴上表达，学者们在不同阶段对现代书法有较完整意义上的界定。如王冬龄先生在谈到中国现代书法时说：“现代书法是传统书法的延伸和发展，现代书法是传统书法在当下的体现，并强调艺术的纯粹表现和观念多元，充分发挥书法所有的艺术表现力，从而实现自我完成和自由的一门现代艺术。”

虽然在日本的理论研究著述中，对二战后涌现出来的各派别称为“现代书”，但比田井南谷以及金子欧亭等著名书家在学术讨论中总会提到“现代书法”一词在概念规定上的困难，因为从日本书家的理念中，并不是刻意将各种现代流派圈定在“现代书法”这一名词范畴中，例如田宫文平所著《书——二十世纪的巨匠们》（2005）一书，将上田桑鸠、井上有一、手岛右卿、松井如流、宇野雪村、金子鸥亭、比田井南谷等名家归为“新书法”表现范围，而并不特意用“现代书法”一词归类，可以看出日本书界并不严格将这些已有的派别规定为“现代书法”，而更重视的是各自所属派别的书法现代性表现。在《现代书事典》（1970）一书中，编著者金子鸥亭、宇野雪村、手岛右卿将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书法应用形式作为单独一章“应用编”编写入书，也可看出他们对“现代书法”的理解中，除了展览形式，自然地把应用于各个场合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图案化书法也列入现代书法范围。而在中国，“现代书法”还较少介入日常生活，也体现了两国书家对“现代书法”的认识的不同。

宗绪升： 谈谈日本现代书法最早出现时的时代背景及其在当时的反响？

周旭：日本现代书法最早出现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从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战后日本现代书法史上一段重要时期。这个阶段的社会政治、思想、文化背景有其特殊性，第二次世界大战成为这一历史分界点，二战过后整个社会文化将接受西方欧美文化元素作为主要导向，书家的思想意识随之发生很大变化。上田桑鸠、大泽雅休、手岛右卿、比田井南谷、宇野雪村、井上有一、森田子龙等书家认为，传统已经“崩坏”，他们掀起的书法的革命，旨在唤醒书法艺术意识适应新时代，实际上是对破坏的传统进行“重建”。

从1953年在纽约举办的“日本的建筑与书展”开始，日本现代派艺术家的书法作品陆续进入国际视野， 1957年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井上有一和手岛右卿两位书家真正打响了书法迈入世界艺术视野的一炮，他们展出的作品轰动国际艺术领域，虽然并不是专项书法展，但是他们的作品仍旧成为艺术界关注的焦点。书法在现代空间的感动力以及它的墨色肌理等特色，使得在二战后欧美艺术家，尤其是抽象艺术家，对东方书法十分尊崇。欧美现代艺术界与理论界对书法的现代观，也基本来自于日本的书法。

宗绪升：日本现代书法有哪些主要流派？

周旭：日本现代书法是在展览机制中形成，在战后每日展中逐步形成展示现代新风的革新派书法的主要有近代诗文书、少字数书、前卫书等几部稳固流派，大体上对文字性彻底改变进行创新的是前卫（墨象）书，而仍旧保留文字性建构的是近代诗文书与少字数（大字）书。近代诗文派主要由金子鸥亭、饭岛春敬两人创立，这派的作品致力于将多直线且结构复杂的汉字与由曲线和简单形态构成的假名相调和。在这一部门创立之前，近代诗文书有新调和体、现代文体、新和样、新书艺等多种称呼。直到1954年的每日书道展上，在金子鸥亭的提倡下，近代诗文书流派单独作为一个部门“近代诗文部”成立。前卫派的代表人物是上田桑鸠，他于1933年创立了“书道艺术社”，可以说“书道艺术社”是现代书法的发源地，而上田桑鸠本人也被公认为战后日本现代书法运动的领军人物。前卫派在上田桑鸠的带领下，在现代书法领域不断探索与创新，1940年又创立了“奎星会”，为了改变书界旧风，做了大量艰苦而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少字数派的确立是昭和三十年代1955年前后，其萌芽期很早，战争期间停滞，当时少字数派的代表人物有上田桑鸠、大泽雅休、手岛右卿、松井如流等，上田桑鸠、大泽雅休虽然是战后前卫书的旗手，但是他们在少字数书的影响力却非常大。其创始人手岛右卿倡导的少字数现代造型书法，是扬弃传统的多字数，创始少字数书的“象书”。

近代诗文派、少字数派、前卫派，基本囊括了日本现代书法的风格类型，但并不是很准确的定义，不同派别之间的细节上的区别很难准确地区分，如少字数派与前卫派写一字书或少字的作品风格接近。每个派别的书家之间有时也有较大区别，但为了在各种场合给予归属，人们做了这样的划分。

因此我认为这些多少影响了一些书家本人的创作心情与展示意图，在展览中表象上被暗示归入某一派别一起展示，这样不但没有体现作者在某一阶段的更新更深刻的思考，反而又划入另一个相对传统的界限中。在作者的创新中需要带给观者及其他书家的新理念和新讨论时却如此划分中被戛然而止，不能有创新的空间作为平台展示，实在是件令人遗憾的事。如现代日本书法的先驱比田井天来次子比田井南谷，他在书法中的尝试与创造给予后人无限思考的空间，这些尝试与前卫派、少字数派等现代派书法理念有共通之处，但又是独立的，我认为不必把他划分在某一派别当中，而是在分析研究他的书法成就过程中带给读者对日本现代书法的真正独特的开创性思考。他的作品“电之变幻”系列，是日本最早的现代书法实验作品。

比田井南谷是一例，还有井上有一，他也是在现代派中较为独立的个体，不论是他曾经与墨人会森田子龙等同仁一起搞过许多活动，还是后期他独立行事，都是现代派中不能完全归类的书家，1965年日本伊福部隆彦著《书与现代》一书，后在1988年由徐利明翻译出版为《书法与现代思潮》，此书中在“现代代表书家展望（四）”一栏中将井上有一与金子鸥亭、比田井南谷、宇野雪村等一同列为日本现代代表书家，而在1970年金子欧亭、手岛右卿、宇野雪村主编的《现代书事典》，并没有将井上有一纳入其中，所以在现代派书法中对于书家的定位与划分有时也持一种各抒己见的状态。

宗绪升：介绍一下日本现代书法的主要的风格类型如何？

周旭：近代诗文派在领导人金子鸥亭大力推进下的“近代诗文书”运动，书法不仅是造型性，而且文学性的意思内容也是其一大要素。他们认为在近代诗文书中造型性与文学性是必定相关联的；并且他们认为艺术不只是为带有特殊艺术感受的人们而产生，他们致力于能够打动更普通的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人们的心，它是以此为根基进行思考的庶民性艺术。

前卫派最大的特征是非文字性，“文字是什么”，他们认为文字不仅是相互构通思想的媒介，而且还有一个功能是“语言的视觉表现”。所以他们的理念是从文字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这里的“解放”不仅是从造型上也是从精神上；前卫派书家在色彩是否能使用在书法创作上，普遍认为可以运用色彩，他们认为色彩与书法没必要刻意分开，在创作过程中难免遇到颜料等书写工具，所以可以适当使用，但是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不破坏书法的特性，即书法的一次性书写的特有特征；最后必须有前卫精神。

少字数派书法，从字面上看是内容字数较少的书法作品，字数较少，一般明确到几个字之内，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作品内容一般是以一字数为始，字数在一字到四、六字之间，而且少字数书家认为这并不是单纯指字数，最终还是作品的内容，是建构在理性思考之上。首先，造型性特点可以说是少字数书赢得现代派书法一席之地的王牌砝码。他们认为书法中没有造型就没有一切，造型更容易打动人的精神，令人心动，他们认为这是从美术性的角度出发思考书法艺术，艺术性的感动即是更深入表达明确的造型；其次，少字数创新同时，希望书写的内容还是字，必须是汉字，而且必须有文字意思，因为汉字是书法艺术产生的根源，如果不是汉字，那么书家已有的想法就无界限，颠覆了书法的根本。手岛右卿所谓“象书”即是与文字意思相关联，带有象征性的书法，象征某意义，与包含的意思内容相配合一致，创造造型。并且少字数派希望：第一，二者意义尽量接近一致，而且文字含义与造型之间是如何关联很重要；第二，如果有意义不一致的地方亦可接受，但是前提条件是最好含义不相反。比如写“刚健”这两个字时一般不写造型纤弱婀娜的造型，而是写带有刚健感形式造型；如果写“嬉”这个字，那么要写出带有心情愉快的造型，不要让造型写得很悲哀；如果写“悲”时还用愉快奔放的造型那就会令人困惑。最后，在领袖手岛右卿带领下，少字数书书家对书写淡墨作品有独特心得，使少字数派的淡墨作品在现代书坛中成为标志性的特色。他们对淡墨的制作方法颇费心思，认为真正的淡墨需要花功夫经营，磨墨的方法非常辛苦，最重要的是使淡墨有非常漂亮的渗化。

宗绪升：你的博士论文用了很多篇幅介绍井上有一，请把你所了解的井上以及他的作品风格介绍给我们的读者

周旭：原计划对井上有一有相对多的篇幅，由于精力有限，写得并不太多。井上有一(1916—1985)最初师从上田桑鸠，后参加日本的前卫派组织，在森田子龙的杂志中长期担任编辑，在墨人会中发挥了重要角色，由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连续在国际美术界获得殊荣，而名声大振，实际他是一位小学教师，并不以书法为职业。但是他一生当中对书法的执着，完全代表了现代艺术家的本色，之后跟墨人会决裂，不参加任何组织，而是自身对艺术进行融化、再创造，当然在向世界传输书法的信息中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创作上采用从不重复的态度，用全部心力创造直到临终。他有著名的《贫》系列作品，充满人性张力的造型受到人们高度评价，另外还有表现极其浓郁感情的作品《愚彻》。在他一生中受老子思想影响较大，他认为“在老子‘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原始社会，美这个词是不必要的，因为生活原本就是如此美，如同水与鱼一样。”他作为二十世纪的前卫人，憧憬着原始社会，原始美的理想生活的社会。

宗绪升：你对日本现代书法的现状有怎样的了解？

周旭：日本现代书法经过了在1940—1970年代一个高峰时期，由于其组织的程式化，艺术新意减退，造成其现今发展处于一个困惑低落状态，他们面临的是一种质的考量，如何突破现有的程式化进行今后的发展，是迄需解决的问题。

宗绪升：我想知道你对国内现代书法的了解情况？国内哪些现代书法家的作品你比较喜欢？

周旭：我认为当今天文字输出被电脑取代时，书法的价值、国内现代书法与战后日本现代书法的处境相当接近。日本现代书法走到今天，它所面临的考验是中国现代书法正要经历的挑战，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中国改革开放，百废待兴，各种思潮涌入，书法发展面临着现代思考、艺术考验，中国艺术迅速进入不得不面对的当代艺术情境中，今天中国当代艺术已经逐渐成为艺术主流，中国书法的现代化也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如果突破质、量，在当下对艺术思潮进行深度解析与再利用，那么中国现代书法也可以再创高峰。因此希望通过介绍日本现代书家具体表现现代作品时的状态，给中国书家在创作上有些许帮助，并且它蕴涵的精神内质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研究的课题。国内的优秀的现代书家其实有不少，在此不一一列举。

宗绪升：作为王冬龄先生的博士，并且研究方向为现代书法，可是你为什么不书写现代书法？

周旭：上面讲到现代书法最早源于日本，而且日本现代书法创造了一个时代的高度，当我对日本现代书法进行深入研究时，更可以深切感受到日本现代书家对传统书法以及现代作品形式的无比彻底融合的创作状态，因此我对现代书法的创作有一种特殊的敬畏感，我认为自己在现阶段还没有值得展示的作品，因此，虽然也在私下尝试一些现代作品，但并不能作为一件相对思想成熟的作品，所以希望今后能够有一些现代作品出炉。

宗绪升： 请推荐几本令你最为受益的书给我们的读者，并谈谈推荐他们的理由，谢谢！

周旭：《沙孟海论书文集》，《老子注译及评介》陈鼓应著（中华书局），《朱光潜全集》，这些对我研究生阶段的学习起到很多潜移默化的帮助，非常受益，因此希望推荐给读者朋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