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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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东西，如果你愿意去深想和阐释都有意义

服装的语言
──文化人类学随笔

王海龙

        英国首相布莱尔我不太喜欢，但他说过的一句话却有点意思："一个人年轻时他要是保守党就太没有心肝；但一个人成年以后若还是自由党他就太欠成熟。"
拿到吃饭穿衣这类小事上，我可以把这句话演绎成："一个人少年时就讲究吃穿未免太骄奢和故作正经；但一个人成年以后还是太不修边幅则是不懂礼貌。"
        服装是一种语言。人生活在文化符号中。一切东西，如果你愿意去深想和阐释都有意义。僧侣和和尚们为什么要穿道袍和袈裟？为的不仅是突出信仰并作为一种职业标志鼓励社会的监督，其实还是每日每时对自己宗教身份的一种提醒。三百六十行，真正数得出名来的象样的行当几乎都有自己专门的服装行头。各行各业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有讲究。除了行业标志性的服装以外，学生有校服，结婚男有礼服，女有婚纱。学生尚未"入行"或拥有专业，他们也愿意标明自己的身份；而结婚服装特别是婚纱只是一个很短暂的临时性需要，可是它仍然希望这么艳丽或圣洁的符号化表白。哪怕只穿一天，它的符号意义是想让你和别人都记一辈子。
正如交通有红绿灯，投降有白旗一样，服装有其明显的符号化功能。
        军人穿军装并不仅仅是为了打仗。穿军装，穿出飒爽英姿是世界军人的風范和骄傲。我读过一则史料云，甲午海战前日本一个军官代表团参观了中国海军的舰船。中国当时的武器都是从德国进口的，其先进其气势让日本人胆怯了。可是他们看到了一些水兵不洁的服装，看到了水兵船舱裏凌乱的被褥，日本人窃笑了，于是，他们发起了战争。一百多年后，我不敢责备浴血的甲午军人的衣衫和军容，但是，中国的军人们在今天除了强调穿出英姿飒爽外，宿舍裏的被褥也要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潇洒齐展 - 据说，这是军人入营的第一课，它虽然和打仗无关。雄壮之师、威武之师是靠水滴石穿的努力得来的。如果你留心，在北京街头，你会看到一些武装宪兵。他们不管老百姓，只纠察军人的风度仪表。中国军人，这个称号，因此变得神圣起来了。
        若只论打仗，土匪也能征善战，但他们不是军人。
        我常常留心到西方人的一些仪式化的张扬。比如，刚来美国时，学生的毕业典礼仪式颇让我饱眼福。我在中国已毕过几次业了，可是似乎来到了美国才知道什么叫毕业。整个五月，学校把毕业喧嚣得艳帜高张，到处是毕业的袍子，到处是笑脸和花朵。这时候，你知道，你四年的寒窗，你熬过的所有的夜，流过的所有的汗值得，毕业袍子把学习，把毕业神圣化了。看报道，中国现在毕业也时兴袍子了。虽然费些钱，我窃以为是进步。值得。
        上面说的是一些比较突出的情形和个案，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抹掉行业标识和富有文化宣言性的部分，大家都穿普通的衣服，这裏面有没有文化或符号语言在内呢？
        在参加一项活动时，穿什么，怎么穿，在什么情境下穿，体现一个人对事件的态度，同时也昭示着你的心情、重视程度、赞成还是反对乃至有保留的赞成和有赞成的保留。
说个简单的例子，朋友的婚礼请你参加，你衣冠楚楚去还是邋裏邋遢地去出席显然表露出了你对朋友、对事件本身的尊重和重视程度。人是文化的动物，他们创造出了礼仪文化。
        有时候，吃饭穿衣是一种文化宣言或社会符号性暗示。它裏面埋藏了一种文化态度。人类文化进化了上万年，创造出了伦理这个东西并用它来"轨范"人们的行为。循规蹈矩人们视为正常，循规蹈矩有时候显得俗，但大多时候，谁也不能免俗。俗，其实是个社会标准。您超前，您孤独。社会化是个很顽固的东西，您或许斗得过它，但结果常常是两败俱伤。
有的人喜欢标榜敢于反潮流。反潮流您也得有资格。不修边幅，在王右军、在毕加索身上是大雅，在您身上却是没有教养。
        服装语言的能指性和所指性功能很强，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警察下班后多不愿意再穿警服，其原因并不仅仅像工人下班后要脱下工作服那样简单。您如果留心，连家常小事都这样颇耐琢磨。这就是为什么小学生要戴红领巾，后来上了中学、大学又有了团徽、校徽之类。
        除了穿衣，连装饰化妆都是文化。您也许平时没有专门去想，但参加什么样的活动，准备什么样的行头，怎样设计，怎样着装，甚至用什么品牌的化妆品我相信并不仅仅是参加奥斯卡典礼的影星们关心的题目。大部分人都是凭直觉解决了这些问题。我相信每一个社会人都会经意或不经意地想过这些而且很家常地处理着这类问题。连乡下人走亲戚都不会忽略这些内容。
        如果您真的太脱俗，别担心，有人会悉心地提醒您。人家不仅是怕您露怯，而且是不愿意自己露怯。如果您收到一些比较正规的大型宴会、鸡尾酒会或什么捐款宴会之类的请帖，下面一定会用小字提醒您着装注意事项，比如"黑领结""白领结"之类。那标志着一种礼仪、规格和档次。这些"领结"之类是对男人的提醒，男人惯常是粗心的。
        对女人有没有要求呢？没有。因为不必。女人心裏对着装打扮永远有一杆秤。有不修边幅的男人，天底下少有不修边幅的女人。
        对女人没有要求，还有一个原因是女人的打扮是公理，是天经地义，在这样的事上谁要再多说提醒显然是弱智。于是，就有了仕女如云花枝招展，于是就有了袒胸露臂星眼流盼，不是女性特别不怕冷，而是"上流"文化对女性的要求。敢于袒露除了昭美示艳愉悦君子以外，还表示了对环境、礼仪和别人道德的信任和尊重。
        " 女为悦己者容"是古人的公理。可是现代的女性却不能有这种选择的奢侈和自由。现代女性已不能在深闺做那些"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幽梦，把嬌笑留给崔护。现代女性的穿衣打扮不仅要为悦己者，而且也要为不悦己者或己不悦者，为各种人，包括小人和无赖。女人走出了深闺，你可以看成是女人的不幸，我宁可看成是女人的福祉。
        所幸，鼓舞和装点着这个世界的不仅是包装。天生丽质敢于素面朝天。可惜这样的丽质少了些。于是，我们有了服装业、化妆品业、美容业。这些也是一门学问，是古老而又历久弥新的学问，跟国计民生息息相关。衣食男女，衣是第一。人区别于天下动物的标志是人有服装。可以说，穿或许支撑着人类为之奋斗的事业的将近一半。

2009年05月20日- 引自《读者》2003/11

文化人类学随笔

王海龙

        上个世纪一位著名的西方哲学家吉尔伯特. 赖尔曾经就文化和文本(text)的理解问题提出过一个颇为深邃的见解，这个见解被后来一位杰出的阐释人类学家吉尔兹阐发成了"深度描写"的理论。什么是"深度描写"呢？赖尔举过一个很家常的例子。
        他说，假如我们看到两个男孩都在猛眨他们的右眼，一个孩子是因为有眨眼的毛病，另一个孩子则是通过眨眼对伙伴递捣鬼的暗号，在一般人看来，这两种眨眼毫无二致。即使用照相机记录下来，他们的眨眼也没什么不同。但实际上，递眼色捣鬼的眨眼和病理性的眨眼有着质的区别。它是一种"文化性"的眨眼。这种眨眼是一种交流，而且是一种精致的、特殊性的交流。它具有以下的特徵：1)是成心的；2)是针对特定对象的；3)是在施授一个特定信息；4)是依据某种公认的密码系统传递；5)是在别的玩伴没有察知的前 提下传递的。小小的一个眨眼经过这样的 分析，层次够复杂的了。
        其实这才是事情的开端。如果有第三个男孩为了在同伴间嘲弄那个男孩递眼色的笨拙而有意地夸张、戏拟他的眨眼，那么他就成了第三个眨眼者。他的眨眼和前两个内容显然不同。他是在戏拟和讽刺别人。他用的仍然是社会公认的密码，但在传递着另种信息。但在一般的观察者那儿，他们仍然都仅只是眨眼。
        事情并没有止于此。设若第三个男孩对自己的摹仿戏谑能力不放心，事前对镜练习一下这种眨眼，那么这类的眨眼就既不是病理性、使眼色，也不是戏谑嘲讽而成了排演性的了。我再强调一遍，上述四种眨眼如果用照相机照出来在画面上应该看不出它们之间会有不同。在一般就事论事的观察者和极端的行为主义者那儿，他们会忽略掉其间的所有不同而认为它们都仅止于眨眼。
        其实，我们还可以再假设开始时那个递眼色的孩子是在假装递眼色，其目的是误导别人以为他有什么鬼把戏而事实上他却并没有；在这样的前提下前面關于戏拟、排演之类的描述意蕴当然也要随之发生变化。
        赖尔认为：对眨眼行为，观察者可以作"肤浅描写"(thin description), 即把 病理性抽搐、递眼色捣鬼、戏拟、排练、假装递眼色、假装戏拟......都描写成"眼皮抽动"；也可以作"深度描写"(thick description)即将其动作行为的本义尽可能地还原。仅仅眨眼这个极其简单的动作就有这么多的层次，可以想见人类的文化行为该有多少无尽的阐释可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吉尔兹发掘出了自己阐释人类学的理论纲领。
        在整个人类创造的文明形态里，艺术、宗教、哲学等是符号性最强的文化载体，它们埋藏着最多的文化信息，同时也就最经得起阐释和解码。文学，特别是诗整个就是一种符号系统。
        文化人类学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发现了人的动物根源，发现了人的动物属性-人是文化的动物。人之区别于动物的最本质的一点是人有文化。文化，说通俗一点，就是符号化。我们人类创造了很多符号化、仪式化的东西来规范我们自己、神圣我们自己；把人类同动物区别开来的是文化，是符号。宗教上有洗礼、神交、弥撒、各种节日。世俗事务上我们有法律、伦理、道德。我们有艺术、有哲学、有建筑、有美学，我们还有学校、毕业典礼、结婚仪式、葬礼，等等，等等。其目的就是通过这些符号化的行为来把我们提升到"人"的水准。
        人类的行为千差万别，但都逃不脱符号分析的检验。前面我们引述了一个简单的男孩"眨眼"的分析。这样一个小小的短暂行为可以包藏这那么多的文化信息，那么，人类丰富多彩、瞬息万变的精神和文化活动该包藏着多少极其微妙的阐释层次呵！
        西方人喜欢发现或发明理论，但他们也喜欢把理论搞得难懂，用形而上学的玄云把理论包裹的艰辛又晦涩，以示其深刻。这种包藏有的是成心的，有的不是有意的。盖在于语言的"隔"和传译者对西方理论阐释的理解功利和能否深入浅出表述的能力所致。看上去玄而又玄的西方阐释人类学其实可以用这种通俗的"眨眼理论"来阐释一回。这样，我相信不仅书斋学者可以弄懂它，而引车卖浆者流的老百姓也会用阐释人类学的观念来理解和分析身边事、周围的人以及日常遇到的深奥或不深奥的哲学、人生问题。
        笔者曾经译介了阐释人类学大师吉尔兹的经典著作《地方性知识》，在海内外学界引起巨大反响。可阐释人类学对普通老百姓意义何在？它究竟有多么神秘？出书后几年来经常有书评杂志或报章来约稿。今试以"眨眼理论"来简化阐释之，深愿更多的读者能读懂它，并受益于这种全新的文化阐释理念。   

── 引自《从海到海》2007，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9年0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