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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语文教育家王尚文先生白话笔记小说一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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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 19:57:5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著名语文教育家王尚文先生白话笔记小说一组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f6b24c0100zmhd.html

  【按】王尚文先生是一位成就卓著的著名语文教育家、中国语文课程改革第三次浪潮的旗帜人物。他从大学退休后,依然研究不息、笔耕不辍。2011年6月中旬至8月底,胸怀中永远葆有一颗童心的王先生忽然对白话笔记体小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自6月19日始至8月31日止,短短70来天,共创作了24篇白话笔记小说(不包括期间写作的其他随笔)。一位70多岁的老人,具有如此喷薄的创作激情与创作才华,具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不能不让人油然而生敬意。王先生的身份是教授、学者、教育家,不是作家,但他兴之所至,率性而成的这些小说作品,依然闪烁着小说艺术的夺目光芒。笔者特从王先生的博客中将这些白话笔记体小说整理贴出,以表达自己对先生深深的敬意!(同时,我们《语文周报》教师版拟从王先生的这一组小说中,遴选出6~10篇最精彩的小说,以通栏专版的形式给予隆重推出,旨在倡导每一位语文教师,都能以王尚文先生为榜样,努力做一个文学教育的践行者。)

一、一幅唐伯虎的画

不知经过多少医院的检查,不知吃过多少西药中药草药,妻子的不孕症不但确诊,而且没治了。此后,又不知商量过多少次,为了是否要领养一个孩子;最后还是决定就这么过。其间,妻子曾主动提出离婚,让丈夫另娶;被丈夫骂了个狗血喷头。
     丈夫在中学教书,妻子在小学教书,老家一般也不用寄钱,生活应该是挺富裕的。但妻子由于出身贫苦以及其他种种不明原因(如遗传?),生活极其节俭,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特别得知自己的病症没治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不可理喻。例如,在菜场拣人家丢弃的菜叶(理由是养兔子什么的)来吃,向亲戚要旧衣物(要旧衣服的理由是单位发动给灾区或贫困地区捐助)来穿来用。她的心思完全可以体谅:日后老了,看病,雇保姆,等等,等等,没有钱怎么行?丈夫当然有意见,而且大得很,实在忍不住时,难免要发几句牢骚;妻子每每只是诚恳而又冷静地重复这么一句:“没孩子,总不能没钱。”丈夫怕伤妻子的心,当然立刻就偃旗息鼓了,反过来还要检讨几句。有一次丈夫检讨过后,妻子情不自禁地抱住丈夫,一边抽泣一边说:“都怪我的肚子不争气……”。
      后来丈夫的父亲病笃,他只身赶回老家,过世后办丧事,她也没有回去尽孝,理由是由于无后,无脸去见长辈和父老乡亲。其实节省一笔路费也是重要理由之一,这一点丈夫心里明白,只是不能说出口。丈夫难得回家,这次住了半个多月。回家的当天夜里,神秘兮兮地关好家门、房门,进了房间又关上窗子,还特地插上插销。这才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又戴上手套,取出一个长条盒子,打开盒子,拿出一幅画卷,慢慢慢慢展开,俯身贴着妻子的耳朵,紧张得有点气喘,轻轻地说:“唐伯虎的画,真迹,父亲这次特地传给我的。……目前起码值……”他伸出一个手指。“一万?”丈夫连忙摇头不迭,显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十万?”丈夫又摇头。“难道值一百万?!”“实话告诉你吧……”妻子抢过话头,说:“一千万?”“一亿!”妻子其实是相信丈夫的话的,但还是说:“你别骗我!就这破东西,真的值一亿?”“如果在香港,肯定还不止这个数。”接着他交代了这幅画的来历:记得我曾给你提起过,我家祖上是裱画的,自己也会画画,画画的功夫、裱画的手艺,代代相传,在当地都是出了名的。不知是在哪一代,也不知是通过临摹以假换真还是真画被剥下一层,总之就得了这幅稀世珍宝。
      夫妻俩一夜没睡,到天亮边才眯了一会儿。丈夫终于说服了妻子,以后日子得过得像样一点,无非是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换个大一点的房子,打扫卫生请个钟点工,如此而已。丈夫还作出了一个硬性规定:每月必须花完当月的收入,若有盈余,下月多花,不得留存。对此,妻子开始还是不太同意,最后丈夫让了一步:当月花完工资,奖金还是存银行。
    从此,他们的生活变了个样子,“阔绰”多了,他们的人也变了个样子,脸色红润多了,说话、走路也都精神起来了,同事朋友都真心夸赞他们变年轻了。有一天早上醒来,妻子说:“我们是不是在梦里?”丈夫狠狠地拧了妻子一把,痛得她尖叫起来,丈夫问:“你是不是在梦里?”好多天以后,她身上被拧的乌青才渐渐消退。
      每年,他们真正的节日是打开那幅唐伯虎的画。说实在的,妻子真正欣赏的不仅仅是画本身。
      不得不说到死了。妻子先走一步,临走前,她说出了一个秘密:她瞒着他另外存了一大笔钱!她颤抖的手把存折交给了丈夫,又叮嘱了一句:“不管有钱没钱……千万别动那画!”走后,他给她闭上了眼睛。
       最后,他把那幅画随妻子的遗体一起送进了焚化炉。

二、心癌

李本汉和比利时的BAMA由于发现了心灵感应现象的人类普遍性,他们获得了2080年的诺贝尔医学奖。此后经过19年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们又共同发现了“心癌”即心灵癌症的存在,再度荣膺2099年的这一奖项。
      他们证实,心灵癌症作为心理疾患,只是通过老鼠等等来进行研究,显然是一条死胡同,这里牵涉到人性与人的生理存在在特定社会环境中的交互作用。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卫生组织的全力帮助下,他们搜集到了希特勒、东条英机、斯大林、波尔布特等典型心癌病患的身体细胞以及其他种种相关资料,深入分析,反复验证,提出了“心癌因子”这一概念。“心癌因子”具有物质和精神的两重性。他们的初步结论是,“心癌因子”人皆有之,只有在某种独特的社会环境里,处于某种独特的社会地位,由于某种独特的心理需要,这种本来处于冬眠状态的“心癌因子”才会苏醒过来,疯狂孳生,终于成为“心癌”这种不治之症。他们已经找出了“心癌因子”苏醒、孳生的生理、心理机制。他们试图在新的长征中,找到根治心癌的科学途径。他们坚信这一研究的巨大价值。例如,慈禧显然就是心癌患者,如果能够得到及时的有效的治疗,她就不会在死前让光绪喝下那碗有毒的牛奶;果真如此,整个中国现代史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倘若真能除灭所有人的心癌因子,“破心中贼”就会易如反掌,“开万世之太平”也就为时不远了。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李本汉和BAMA的科学成就,史无前例;他们数十年来在无比艰难的拼搏过程中所缔结的深厚友谊,也于世罕见。李如下的设想,得到了BAMA的赞赏和支持:只要治愈了一个患者,通过人类普遍存在的心灵感应,就能治愈所有的患者。而BAMA擅长于临床,特别是对于激光疗法有独到的研究和娴熟的经验。他们的合作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在一个寻常的深夜,李本汉有了一个不寻常的发现,他终于找到了滋长心癌因子的人体基因,如果能够通过激光把它杀死,同时通过一种强化装置,传导到所有人的身上,人类历史就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黎明前,李含着眼泪对BAMA说:“别无选择,由我来充当被试,你动手吧!我相信,这是上帝的意志。当然会有风险……”他拿出一张有他签名的文书,郑重交给BAMA:“万一我死在手术台上,这可以证明你完全没有责任。”BAMA颤抖的手接了过来,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不幸的是,手术失败了,李本汉死在了手术台上。人类自我完善的进程再一次不幸地被搁浅了。
      手术何以失败?这一直是个难解之谜。直到十多年之后,BAMA以93岁的高龄辞世,医学专家在解剖他的尸体时,谜底才被最终揭开:原来BAMA也是一位心癌患者。

三、没有“保存”

突然,停电了,今天从早忙到晚打出来的文字全都消失了,就在一刹那之间;主机轻轻的嗡嗡声也随之消失,顿时一片寂静;紧接着外面嘈杂的讲话声、汽车的喇叭声、小孩的喧闹声却随着蜂拥而至。他,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又好像从高空突然回到现实的地面。
     所写的一切由于没有“保存”而变成一片空白。面对这一片空白,他懊恼,他无奈,他后悔;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必须接受;于是逐渐平静下来,点上一支烟,望着袅袅飘舞的一个个烟圈,陷入沉思……
     这篇东西,他酝酿颇久,觉得值得一写,昨夜上床后想好了开头,今天一早就动笔了。他打的是拼音,老了才学电脑,动作笨拙,有时忘了“翘舌”,后面打的全得推倒重来;有时又没有“拖尾”,跳上去是别一个字;有时仅仅打了几个字母,一个不短的短语居然就顺顺当当地出来了,不由得暗自佩服电脑的机灵。
     一个一个字地在屏幕上行进。有时从容畅快,有时艰难缓慢;有时文思泉涌,只怨自己打字太慢,有时又异常艰涩,似乎无路可走。几近绝望时,忽然柳暗花明;正在高兴的当儿,发觉前面原来竟是悬崖峭壁。在行进中,兴奋,低沉;苦恼,快乐;或冥思苦想,寻寻觅觅,或左右逢源,痛快淋漓;有时闭目重现想象中的情景,试图找到一个本不起眼的细节,或费尽心力搜索一个贴切的语词。有时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个不停,有时简直又想打个电话让朋友分享自己的喜悦。有时觉得是在喷珠洒玉,可回头看看,实在平淡无奇;有时在平淡无奇处又觉得颇有意味,值得玩味。无论崎岖,平坦,他总在前行,如登山,如冲浪。他不由自主地在苦苦挣扎,简直是在自虐;有时又不禁自鸣得意,以为所写必有价值,必有知音。有时竟情不自禁地和笔下人一起泪流满面……
      然而,这一切全都消失在刹那之间,无影无踪。可惜吗?这还用问?不!值得一问,必要一问,应该一问。问来问去,他竟不知不觉联想起自己的一生,春夏秋冬,风雨阴晴,甜酸苦辣,喜怒哀乐,恩怨起落,他他他他他……她她她她她……镜头一个又一个地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保存了吗?至少部分地保存了。但意义何在?况且,又能保存多久?特别是与没有保存相比,又能有多大区别?
     哈哈!好一个“没有保存”!好一个“一片空白”!“空白”之前原有的一切都哪儿去了?他下意识地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本书,随意翻开一页,念了起来:“……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不,得改一改:“……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虽不可得而名,吾将贾余勇而继续前行……”
      不是因偷懒而不愿重新从头打起,而是觉得这篇东西实在没什么意思,放弃!痛痛快快,干干脆脆;决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古人云:“瓮已破矣,视之何益?”他灵机一动,冒出了“没有保存”这个题目,顿时来了精气神。意义么,写下去再说,不写,肯定就无处可以寻觅意义;写下去,说不定真还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也未可知,难道不是吗?
     这时,电又恰恰来了,主机重又启动,好像吹起了冲锋号。他又开始敲击键盘,那敲击的声音本身就已经给他带来了难以替代的愉悦。尽管最后“没有保存”,他知道。

四、养生有道

早上醒来,看表,3点53分,虽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了7分钟,但这完全属于可以容忍的误差之内,就再躺7分钟吧。
      他六十岁如期退休,开始进入半养生状态。三年下来,效果明显,一头黑发,白的找不出几茎,他很信任甚至崇拜的一位养生学家说,这是身体生机与活力的最佳表征;大家也都说他年轻多了,才五十来岁的样子。于是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堪称伟大的目标:起码活到108岁,以为提高我国人口的平均年龄贡献一份力量,因此,养生,决非个人小事,而是关系到党国威望的大事。自今年生日起,他开始进入全养生状态:时时养生,处处养生,事事养生;精神养生,物质养生,后者包括呼吸养生、饮食养生、运动养生、睡眠养生等等,全身心,全方位,全天候,总之,一切为了养生,养生就是一切。
      四点正,他从床上坐起,分3次吞咽津液,然后开始全身按摩。先是右手中指在百汇穴顺时针方向转30下,然后是反时针方向转30下,再换成左手(必须先左后右,次序万万不可颠倒),接着是转眼珠,360度,但必须先是反时针反向,然后才是顺时针方向,各36次——刚开始练时,他往往左右颠倒、顺反颠倒,后来终于改过来了,已经习惯成自然。接着是按摩天门、人中……直至涌泉,完毕,下床。今天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本来应该是右脚先下地的,一时疏忽,竟让左脚抢先了;还好,左脚一下地,他就发觉错了,得以及时改正。然后咬紧牙齿小解,再到阳台大笑3声。这是最近学到的养生要诀。但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困难,主观上的困难是,平白无故一时笑不出来,但比起客观困难还是容易克服的,不就是笑几声吗?又不是打上甘岭战役。客观困难是,这时左邻右舍都还在睡梦当中,被自己的3声大笑吵醒,总不大好吧;再说家里人也极力反对,说听起来有毛骨悚然之感。怎么办呢?常言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办法就是紧闭阳台所有门窗,把影响降到最低,昨天实地试验过,勉强可以。于是,他用两手手掌掩住自己的嘴巴,完成了这一程序。于是把自己从阳台解放出来,在小区院子里阔步3圈,窄步3圈,快步3圈,慢步3圈,八段锦、醉拳、太极各练一遍,回来早餐。
      自从三聚氰胺事故后,他就以自制豆浆暂时替代牛奶。麦片,养生报上说以纯燕麦片为首选,今天吃的是昨天新买的,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阅读了所有说明文字,还是不太放心,现在假货太多了,有毒的食品也太多了,又有谁能保证这说明文字都是真的?但一时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因此而绝食吧。
      早饭后静坐10分钟,然后起立在客厅踱步10分钟,用温开水送服四颗“青春宝”——说明书上是说每服3至5颗,经过反复思考,运用我国古代的中道哲学思想解决了这一疑难,决定不走3和5两个极端,选了中间的4;虽然4和“死”谐音,有不吉利之嫌,但“我们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再说,也可以解释成为“置之4地而后生”,“地”者滴也,“滴”者,粒也颗也。从颈部往下按摩3次后,开始读报看杂志,他订了3份报纸、5种杂志,全是养生保健的。其中内容有不少是重复的或大同小异的,就看得简略些,凡有特别重要的,他就会剪下来,粘贴在一个专门的本子上。偶尔也会有相互矛盾的说法,他必反复揣摩,辨其正误,万一难下结论的,就把双方的材料都剪贴起下来,以便日后有机会时求教于大方之家。
      11点是铁定的午饭时间,饭后他要午睡,而午睡的最佳时间就是午时。睡下后,他要默念西藏喇嘛亲自传授的养生六字真经,十遍,念时要在心里想象佛祖慈祥的笑脸。
     下午2时,他去附近的青春公园散步,主要是和养生朋友们交流有关信息和心得体会。4时回家,从3个电视频道看3个节目,分别是:养生哲学,健康新概念,名医说养生。
     5时30分,晚饭。一块红薯,一段玉米,一平碗米饭;菜是1荤3素。今天有他特喜欢吃的紫色素菜——茄子。这紫色食物的养生功效足足可以写成一本书,此处从略。
     就在吃完饭放下筷子时,他忽然惊恐万状地问:“今天是立秋?”
“是啊,又怎么啦?”
   “糟了!完了!”
     家人面面相觑,迷惑不解。
    “你们知道吗?这秋天的丝瓜比人参补,这秋天的茄子比砒霜还毒啊!这是古训,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养生智慧的结晶。你们知道吗?你们懂吗?——今天我吃了多少砒霜啊!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真弄不懂,我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这是何必呢?又何苦呢?”
     不管家里人怎么说明、解释、道歉、劝慰,全都没用。最后还是他不断自慰自解,才慢慢平静下来。7点正,到阳台做养生功。据知,这是从儒释道三教的养生哲学、养生实践中提炼出来的,绝对不能对外公开的国家一级医药机密,听说有个外国佬想以五百亿美金的价格买走,我们就是死活不同意,好,有骨气,赞一个!其要诀之一是向天、向地、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汲取精气、清气、正气、生气,纳于自己的五脏六腑之中。事关国家机密,恕我不能多讲。总之,当他向东吸纳时,感到胃部不适;向南时,隐隐作痛;向西时,痛感加剧;向北时,他终于果断地决定: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上医院挂急诊!

五、热锅冷灶

自从李林被带走双规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惊恐,甚至绝望;但又心存侥幸,不信就会大祸临头,从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现在终于发现,平日虽然在局里一呼百应,所有人对他无不顺从、谦恭,在他面前,只有迎合、讨好的笑脸,仿佛他就是至高的皇上,臣属们时时刻刻都在千方百计地猜测、满足他的心意、愿望;实际上却是那么孤独,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信任、可以谈心的人。不知是由于自己多心,还是真的如此,这几天来,他们的眼光总有些异样,有的还有点兴奋或是期待。期待什么?无非就是等李林咬出自己,也被带走双规。就在昨天,礼拜五下午,他到会计科去,里面人人都在交头接耳,比比划划,他一进去,突然鸦雀无声,又突然纷纷起立招呼、让座、倒茶。特别是他走出来时,那个出了名的愣头青小张对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周局,多保重。”他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保重什么?我很好。”——“多保重”?什么意思嘛?莫不是他得了什么于己不利的小道消息?
       昨晚吃了两颗安定,硬是安定不下来。后来终于睡去,X的,又是噩梦:宣判了,死缓!怎么也睡不着了,想来想去,就把老婆推醒,让她今天一早就到大觉寺去拜佛求签。
      他无意中看了看表,才九点,她也许刚到,再等等吧。他无聊地在客厅里转着、看着,思绪浮着、飘着……连不满一岁的孙子的城里豪宅、郊区别墅都买好了,自己一个农民出身的中专生,没有背景、没有关系,赤手空拳拼杀到了局长的位置,容易吗?去年修家谱,自己慷慨地捐了一万(本想再多捐一点,只怕过于张扬,反而不好),家谱上有自己的传记,与他们周家明朝的一个侍郎、清朝的两个知府、三个知县并列,也总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无愧于子孙后代了,自己也不虚此生了。至于一路走过来,所受的委屈、艰难、苦楚,又有谁知道?又有谁能体谅?——他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哪里料到办事一项谨慎牢靠的副手李林会栽了呢?不过,仔细想想,也怪他不来,是承包商在外省出了问题才牵连过来的。现在就看李林的了,这小子总不至于糊涂到把自己也给咬出来吧?“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不过,人心隔肚皮,到了里面,谁都难说!
      后悔?曾经有过,现在想明白了,没有,绝对没有!开初,他也曾真诚地想做一个好官,清官,但是,能做得成吗?能站得住吗?能升得上吗?他清清楚楚记得,在他手里第一次招标由真变假,就是由于上面的一个电话!即使现在到了悬崖边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了上面的一个电话而收受大笔钱财的,他没有别的选择,他不可能有任何别的选择!身不由己啊!是的,我贪了,但至少我不比别人更黑更坏,多半还一定比别人更好!若这次真要倒霉,非贪也,乃天也!
      他忽然理直气壮起来,随之也乐观起来了。平时,该打点的都打点到了,没有一次落下,没有一个落下!数目起码不比自己拿的要少;只要李林不迁出自己,可以说是绝对安全的。还好自己处变不惊,当时头脑冷静,利用李林被带走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机会郑重交代他:“冷静沉着,实事求是。即使跌跤,也一定要记住来日方长!”他还感激地点了点头。
      老婆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
      “你自己看。”说着交给他一张签诗,是中下签:
       行人路过独木桥,河流湍急浪滔滔。
       此次若能过得去,还有十年好运道。
       这次能不能过得去,等于没说;不过,从后面两句看,似乎偏好的一面,但不是“中中”,而是“中下”,还悬着呢!然而“下”也是“中”中之“下”……正在困惑之际,忽然传来警车开过的尖叫声,他两都有点心惊肉跳,相互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门铃急促地响了起来。按照惯例,来访者无不是事先打电话的呀,难道是……。他拉过妻子的手:“你要冷静,千万记住我一再吩咐你的,顶要紧的是一问三不知。——你去开门。”同时他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怎么半天不开门呀?两口子还在亲热呀?”
      “原来是老何,又想来蹭饭了不是?快说,是在家里还是到外头?”
     “当然是在家里,要不,我还不先打你电话?”
      “我看来个里应外合,都快11点了,让外面送几样,翠萍再自己做几样,她做菜是个慢手,我们边吃边等。”
      “好!到底是局座,机灵而又周全。”
       见他老婆要给他沏茶,就说:“茶就免了,直接来酒。”
       他俩光屁股的时候就是朋友,也算是历经风雨考验无话不谈的知己了。他现在大学讲《易经》,颇有些名气。
       茅台打开了,菜也陆续上来了。两人干了第一杯,老何就开讲了:“我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终于悟出了一点:你们当官的,有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其实屁事都没有,尽是瞎折腾自己。你知道吗?锅子是在烧着,但整个灶头还是冷的,大局为重,稳定第一嘛!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依我根据易理推算,老兄起码还有十年好运。”
      他给自己满上,周局接过酒瓶也满上了,于是一起举杯,同声说:“干!”

六、牺牲



现在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所谓“伤兵”,就是当时在军阀混战中从前线撤退下来的伤病员,他们所到之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煞是可怕。除了烧、杀两项,其余均足可与日本鬼子相比。老百姓若不幸遇上伤兵,来不及逃的,只有忍受一途,别无他法。笔者七十多了,也逃过伤兵,只是由于年龄过小,毫无记忆,一些情况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
话说有一个乡镇,伤兵过后,满目疮痍,深受其害的老百姓不胜悲愤,就想上告。当地的绅士经一再商议,决定顺应民心,要出这口恶气,并请本地一位读书人执笔写状。这位读书人,北大毕业后无心仕途,在外地教了几年书,就回乡依靠几亩薄田过淡泊日子。他风度翩翩,待人和善,大家遇见什么笔墨之事,他无不热心帮忙,而且拒收任何报酬或礼物。他的妻子,据说原是大家闺秀,柔弱斯文,在家相夫教子,不大出门,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不多说话;说话,也是轻声细气的。
地方上几个为首的绅士专门为此登门拜访,他也乐于出手一起为民请命,伸张正义。他拿出纸笔,由绅士口述伤兵在当地的罪行劣迹,他当场纪录;有什么不太清楚之处,他也会提出疑问,让绅士说明、修正、补充。他说,控告一定要凭证据说话,决不能感情用事,任意夸张,更不能胡编乱造。于此大家当然一致同意,没有异议。当说及奸淫妇女一项时,大家无不义愤填膺,一一列举事实,甲说某某某曾亲口向他哭诉,乙说某某某的妻子曾为此去寻短见,等等,等等,可谓铁证如山。他记完后,又根据笔录一一与口述者进行比对。当时人们的观念可不比现在这样开放,正义感中不免多少夹杂着封建意识,对受害者少了一点悲悯,多了一点歧视。
过了一两天,状纸就写好了。
又过了一两天,状纸就递上去了。
大约过了一两个月后,上面果然派人来调查核实了。其他罪责很快就找到了人证物证,唯独奸淫妇女一项,却无人认账。当时为首的绅士有好几个早已溜之大吉,也有的称病在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先就挨了耳光拳脚;看看事情不妙,就供说状纸是某某某写的,上面写点什么他并不知情云云。
于是就找到了他。他只是笔录写状而已,面对穷凶极恶的官吏的质问,惊呆了。有一个居然掏出手枪,威逼道:“你他妈的竟敢捏造事实,诬告为党国光荣负伤的官兵,老子这就毙了你!”这时他已回过神来,从容答道:“你们无恶不作,罪不容赦,还居然如此猖狂,血口喷人,天理难容!”
“奸淫妇女的罪证呢?若拿不出来,就是诬告!”
其他几个也都厉声附和:“你诬告党国官兵,才是天理不容!”
“证据!我们要的是证据!”
“证据!”
“证据!”
枪口已经抵到他的胸口,一时竟难以招架……
就在这时,他的妻子豁开门帘,走将出来,档在丈夫前面,大声一喝:“我就是证据!你们举着党国的幌子,敢着害民的勾当,我就是要为受害的姐妹们站出来,控告你们的滔天之罪!”
原本气势汹汹的官吏顿时蔫了,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可她被伤兵奸污过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乡镇。人们看见她或他走过来,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看,指指点点,嘁嘁喳喳,仿佛是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有的在家门口见了,原本是会客客气气打招呼的,就装作没有看见,立刻转身关门;即使相向而行,也会侧目而过,好像原本不认识似的。铁一样沉重的冷漠、歧视、孤立死死将他们团团包围,他们再也无法摆脱这可怕的无物之阵。
终于有一天,她把自己吊死在自家后院的苦楝树上。

七、一路荆棘

都八点多了,保姆还没来,她只得自己拿了购物袋单独买菜去,正要开门,电话铃响了,只得又退回来。原来是一个大学的青年教师打来的,说是要给老头子送书来请求批评指教的。她没好声气地回答说,老头子出去了,要到快吃中饭时才回来。——对方态度客气、谦卑,但还是惹她生气:一定又是来让老头子帮忙推销书的,直白地说,无非就是要利用老头子的职权、面子给他赚钱嘛。
出得门来,就看见街对面的李太挎了一篮子菜走过来。平日,此情此景两人是必打招呼的,不知吃错什么药,今天她却昂头阔步,视而不见,你既然没看见我,我也乐得就没看见你,不就是你儿子刚刚提了个副局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是副局,实际上不就是一个副科吗?一个芝麻绿豆官,就神气得这副样子,她不由自主地“哼”了一下。
保姆请假已经两天了,说好今天一早就回来上班的,你看说话不算话,现在的年轻人哪里有什么诚信,可能她说母亲生病压根儿就是她编造的谎话……正如此这般埋怨时,保姆急匆匆地迎面赶来,她很严肃地问:“你母亲生病好点儿了吗?”
“医生说,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保姆不禁流下了眼泪,哽咽着:“刚才母亲还紧紧拉住我的手,不让走;我说我说好今天一早回去的,总不能失信于人……”
       “那,那你……”
  “阿姨,真对不起,我从小就没了父亲,是妈妈一手把我拉扯大的,现在她病成这样,我想我应该回去服侍她……”
      她后悔把这个月的工资提前付给了她,还有整整十天才满一个月哪。她嗫嚅道:“那好吧,你先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
      “真的不好意思,你大人大量,就求你原谅我。”
      她无可奈何地应许了。她家请保姆已经多年了,保姆不知换了多少任,这采购权她可是一直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从来没有放过。她不放心,有谁不见钱眼开?有谁肯不白占便宜?——你瞧,这不她又想白拿十天的工资了。
      到了菜场,一个摊上的南瓜看上去特别新鲜,就装出一副随便问问的样子,去问价钱,摆摊的老农民笑脸相迎:“一块五。”
     “什么?昨天才一块三,怎么今天就一块五了?哄抬物价可是犯罪的呀!”
      “一分钱一分货,另外摊上,一块三的有的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隔壁摊就有南瓜,一块三,但品相确实差多了。连这摊主也说:“他老伯的,贵两毛,值!”
      她还是不放心,满腹狐疑地走开了:蒙我的钱,没那么容易。我不是痛惜这两毛钱;不要说两毛,就是两块,你明明白白地讨,我给;蒙我,没门!
      她买菜回来,保姆已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保姆要白拿十天工资的事还是让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保姆一边洗菜,一边说:“我和我妈商量过了,在你请到新的保姆之前,我每天还来你们家干点力气活,其他的事只得劳烦你自己动手了。”
      “哼!”这下她没哼出声来,这个鬼东西妄想耍这点小聪明,白拿十天的工钱,可恶!你明说,我是不会计较的,我绝对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现在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对你这种人,就是不能纵容:“那工资……”
      不待她说完,保姆就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钱来,双手交给了她:“阿姨,这是四百块,我十天的工资,请你点点。”
      她数完钱(数了两遍)后,说:“那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了。”
      “阿姨,不,我刚才说过,在你雇到新的保姆之前,我每天还会来帮你干点力气活的。”
      “那么工钱怎么算呢?”
      “阿姨,你真会开玩笑,平常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报答都来不及,帮你干点粗活,是应该的。……”
      话未说完,门铃响了。进来的是李太:“我昨天把眼镜给摔破了,前面出去买菜,远近一片模糊,菜的好坏价钱全由他们说了算。后来我去了眼镜店,我见着东西好,戴着舒服,就给你也带了一副——我们前次一起去配镜,我们两个度数不是一样的吗?”
      又想敲竹杠来了,难道你就一厢情愿地认定我不会去店里核实价格?她一边试戴眼镜,一边冷冷地问:“多少价钱?”
      “还问什么价钱?这就见外了不是?就算是我这个老邻居送给你小小的生日礼物,你可别嫌弃哦!”
      她高高兴兴地收下了,真亏她还记得我的生日。可李太走后,她总觉着不太对劲,眼镜固然不错,难保这背后就没有另外的图谋?正在思忖,那位青年老师来了,除了他的书,还送了别的礼物。
     “你还有什么事?”
      “没别的事,就是来表示一下晚辈的感谢,今后还请老前辈继续不吝赐教。”他终于走了。
       这不是明摆着放长线钓大鱼吗?哎,现在的年轻人……她在逐一认真审查年轻人刚送的礼物时,不禁深深叹息。

八、太平间卧聊

“噓——”,随着老大发出的信号,正在卧聊的朋友们立刻默不作声,太平间里里一片寂静。卧聊,非裸聊,和所谓座谈差不多,只是大家都卧着而已。
     “哐当!”铁门被打开了,送进来一位新朋友。为他安顿好以后,又是“哐当!”一声,铁门又被锁上了。加上新来的一位,也只有五六个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卧龄最长的就是老大。“朋友,你这么年轻,怎么就到这里来了?”老大好奇地问。
     “车祸。碰上一辆宝马,醉驾。”语气平静中略带兴奋,只是鼻子嘴唇也都不完整了,发音有些异样,但勉强还能听得清。
      见多识广的老大不信:“醉的肯定是你,而不是宝马。你一进来,我立刻就闻到一股酒气。”其他几位也无不附和,不管生前是否喝酒;而且也都因浓烈的酒气而兴奋起来。
     “不不不,我本来已被撞得不成样子,天又热,交警、法医他们反复折腾,就发臭了,在我身上不断喷撒酒精。”
     “对不起,小兄弟,我误会你了。”这里是真正平等的,不管生前地位高低、财产多寡等等。
      “出门时哪里想得到就会遇上要命的车祸,真是人生无常!”
      “快别伤心,人生终有一死。——我们能在一起,也是缘分。”卧友中最年长的一位劝说道。
      “我一点都不伤心,反倒高兴。”
      年长者终于找到知音,连忙说:“和我一样,和我一样!”
     “真的?”他颇为怀疑。
     “真的!‘老而不死是为贼’。我早活够了。妻子比我走得早,子女凭良心讲,都还算孝顺的,但我生活不能自理,每次看见他们料理大小便时那厌恶无奈的神情,‘久病无孝子’。我真的愿意早点走。真的!”
     “我和你不一样。我高兴的是碰上了好人,是个老板,民营的。他看我们家都是老实人,好商量,根本没有想和他过不去的意思,又见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原来谈好赔四十万的,临了他又主动追加了二十万。他老婆老大不高兴,朝他眨眼睛,又扯他的衣服,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好人不?”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年长者说,他喜欢引经据典。
     难得说话的卧友老赵接着说:“恻隐之心,狗皆有之,人或有之。”
     卧友老王还是接回原来的话题,说:“是我,别说六十万,就是一亿六千万,我也不高兴死!”
    “你不知道我们打工的有多难呐!干死干活,忍气吞声,就算老板不赖你的工资,你也不请病假,一年做到头也没两万。这一次只几秒钟时间就把三四十年的工资全领到手了。我能不高兴?”
      大家都不胜唏嘘。
      老大关心地问:“你去报过到啦?”按冥间的规矩,一离阳世先到阎王那里报到,火化后才真正落户。
     “报到了。想不到阎王爷那么和善,那么体贴,一点都不凶,比阳世有些当官的好远了。——阎王狰狞凶恶,怕是阳世的恶人造出来吓唬我们的谣言,让我们怕见阎王,好让我们好好为他干活。妈的,真不是东西!”
     年长者又开口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老王又发表不同意见了:“死,到底是可怕的。不是说‘好死不如赖活’嘛!”
     “我建议这个问题让哲学家去研究,我们各自尊重不同的意见。好吗?”
老大的建议获得一致通过。
     老赵没头没尾地插了一句:“现在总算真正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人的渺小。”
     这时,老李又一次开始检讨了:“我真后悔,平时我慷慨激昂,好像伟大得很;可每到关键时刻,就只做缩头乌龟,尽说些违心的屁话。年轻人,我其实也是你骂的‘真不是东西’的东西。”
      老张叹了一口气,说:“你总没有有意为恶,我是自觉助纣为虐,什么卑鄙的坏事没干过?什么肮脏的钱没拿过?什么无耻的话没说过?”
      老李:“来生我怕是要变成专给人耍的猴子咯,活该!”他想伸手打自己一个巴掌,狠狠地!可是怎么也抬不起手来,他几乎忘了自己只是所谓遗体了。
     老张:“阳世要保护动物,我怕是连猴子也做不成。我只能做门槛,让人踩踏一千年,一万年!饶这样也难赎我的罪孽啊!”
     “都别说丧气话了,”老大说:“来世大家都好好从新做人……”
      话没说完,“哐当!”铁门又被打开了。
     “噓——”

九、抉择

郑永光,几乎可以说是我们学法律的年轻人的偶像,粉丝很多,影响不小。他在留欧期间的博士论文,使他在国际法学界崭露头角,但他毅然决然辞去了留欧任教和从事研究的职位,回到祖国从事普法工作。对于他近乎愚蠢的选择,我们觉得是一个难解的谜。这一天,我们学院终于幸运地请到他来作学术报告。在休息的间歇,我以校报记者的身份,请求他在晚上另一场活动后接受我的采访,他欣然应许了。
      都快10点了,我极不好意思地敲开了他的房门,他笑呵呵地说:“我正在等着你呢。”他让我坐下,给我倒茶,还问我喜欢浓一点还是淡一点,顿时让我感到非常亲切,好像就是朋友一样。在请教了一些例行提问的问题后,我抛出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他为什么要舍弃在外国作学术研究的大好前程,回国来作普法这种属于小儿科的工作。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他抬起头,面对着我,打开了话匣子。
     一言难尽。当年讲究家庭出身,我成分很好,是所谓贫下中农,虽然生活苦一些,但道路平顺,在乡里读完小学,就上了镇上的初中,住校,也不太回家。成绩不错,尤其是我喜欢语文,教语文的吴老师也特别喜欢我,每次作文讲评,几乎都要表扬我一通。一次,我得了重感冒,就请了假回寝室卧床休息,寝室里就我一个人,空落落的,感到特别孤单。大概是发烧了,而且烧得不轻,人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地躺着。虽然一天没吃东西,晚上反倒好一些了,大概是烧开始退了。和平日不一样,大家都不像平时那样说说笑笑,或唱歌打闹,进进出出,表情严肃,总而言之,气氛相当异常。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同寝室林山岩同学放在枕头底下的10元钱丢了。这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报告班主任后,就立刻展开了调查。班主任经过现场勘查,又找了一些同学(当然也包括我)询问,最后竟把我列为第一怀疑对象。其理由是,一,林山岩早上离开寝室时,还专门看过,钱确实还在枕头底下,走出寝室关上室门之前,还对我说了一句,让我好好休息,他上课去了;晚饭回来,就发现钱已不翼而飞。二,整天只有我一人在寝室里,只有上厕所时离开过。三,我家比较穷,现在又生病,需要钱。
当晚,班主任买了几个包子来慰问我,又摸摸我的额头,烧已退了。就让我跟他到他的房间去。他给我倒了水,又问了一些问题后,很诚恳地对我说:“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你是向他临时借一下,只是忘了及时跟他说,是不是?”
     “什么?你们是怀疑我?”我不由得跳了起来。
     “坐下坐下,有话慢慢说。”他把我摁回座位。
   “不是我!我没有借,也没有偷!”我又站起来,不由得哭了。我又补充说,“你可以来搜,任你怎么搜都行。”
     “不用搜,搜也没用。一时糊涂犯错谁都难免,改了就好。我们一定保密。”他脸上分明有一丝冷笑,又有一丝得意。
     我边哭边喊:“你们冤枉好人!我跟你们没完!”就夺门而出,想连夜赶回家里,谁劝都没用。事情僵住了,这时林山岩拿了一张十元的钞票举到我面前,说“找到了找到了,都是我不好。好不好?我们回去睡觉吧。”
我分明看出这只是表演给我看的,要把我劝我回去罢了。
     “你们别骗我,肯定没有找到。你们心里还以为我是贼!”
      这时吴老师来了,把我劝回他的房间。一进房门,他就说:“永光,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决不是小偷。”听了他的话,我不由自主地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我总算回到寝室睡下,可哪里睡得着?我仿佛突然从一个光明纯洁的童话世界跌进一个冷酷无情的黑暗地狱,原来世界上还有冤枉人这种事!回想起前面大家的眼光,我分明就是一个小偷,太可怕了!太恐怖了!我明明还是原来的我,可我在人们眼里心里就成了一个小偷!我当时连死的心都有。哦,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终于明白了我们的世界远远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美好,还有黑暗,这黑暗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突然之间跳出来把你吞没!是的,同学中也有同情的眼神,但是,我为什么要别人同情?这种同情不同样是一把刀吗?要不是吴老师,我那天夜里真有可能去死。——不幸的是,吴老师后来成了右派。——后来,我爸爸妈妈和乡、村干部都来了,校长和班主任在班级里公开向我道歉。可事情并没有水落石出,到今天都是一个悬案,也是我心头一个永恒的伤疤。
      凭确凿的证据定案,是常识!在定案之前,即使是被嫌疑者也是无罪的,难道不是常识?能不能搞逼供信?也是常识!贫穷不能作为犯罪的证据,就不是常识?可是,在现实中,我们做得并不理想,甚至很不理想!吴老师的自杀,给我的刺激实在太大太深了。(不过,这时后话。)——那天夜里,我听着同学的鼾声,想,今天你平安无事,明天呢?以后呢?将来呢?谁能保证你不吃冤枉?谁能保证你不被“嫌疑”吞没?我想得很多很多,很远很远……这一夜,成了我生命的一条分界线,甚至改变了我的一些行为习惯,比如,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去寝室,不敢一个人留在教室里了;生了病,宁可硬撑着也要回家去。这,古人早有总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还有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前一句肯定和当时气象学不发达相关,后一句则和没有法制、不是法治有着密切关系。人活着,该有多不容易啊!在高中毕业时,我决心报考政法大学;博士毕业回国搞普法,对我来说是唯一的选择,因为我不可能有任何别的选择。

十、“泰坦尼克”综合症

近些年来,难得看电影,朋友送来一张当时极为热门的《泰坦尼克号》,禁不住好奇心,也不忍拂其美意,再说票也不便宜,就去看了。哪知给我带来了几乎是灾难性的后果。
      我睡眠一直不好,入眠难,梦又多;尤其是六十以后,白天头昏脑胀,晕乎乎,飘飘然,懵里懵懂,糊里糊涂,梦中之我似乎要清醒得多,仿佛那才是真正的我,而醒时之我倒反是梦中人一般了。梦虽多,恶梦却少,但在恶梦中却是特别的清醒,即使已经醒来许久,常常还是难以完全摆脱梦境的恐怖。自从看了《泰坦尼克号》,我就常做沉船的恶梦,具体情境虽然有别,但都是同一主题的变奏。
      兹就记忆所及记录下来,虽然鸡零狗碎,虽然杂乱无章,但唯真实是求,或于相关心理学研究有参考之助。——写到这里,眼前立刻出现“说难”两字,盖因鲁迅《狂人日记》开头有类似的话,那明显是障眼法;而我这是完完全全的实话,敬请明鉴!
01
      记得电影看完回来,夜已深了;可是一睡上床闭上眼,就仿佛还躺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船身已经严重倾斜,海水就要进舱,我是男子,当然没有别的选择,然而并不泰然平静,而且不无后悔,更有对死亡的思考和恐惧。我知道这都是电影惹的祸,但已不能安睡,于是索性起来,点上一支烟。家人都已入眠,鼾声不断。我走到阳台上,四周大楼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窗口亮着昏黄的灯光,显得分外孤独。我恍恍惚惚间,好像看见海水正铺天盖地猛扑而来,总算没有喊出声来:“快醒醒,赶紧逃吧!”还好,我有药可救,回到客厅,吞下两颗“安定”。
      遗憾的是,没能安定多久,只见两个从前的学生匆忙跑进来,匆忙拉起我往甲板上奔;告诉我说,七十以上的老人可以乘舢板离船逃生。一到船舷,发现所有的舢板都已远去。为了安慰他们,我说,“还是要谢谢你们。”我又想起,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于是摸出手机,摁了号码,叫了一声“妈!”——我把自己给叫醒了。
      一看时钟,才两点多,于是又打开那小小的药瓶倒出两颗。
      妈已弃养多年,我第一次这样想:走了也好,免得难受。——原来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似乎还在船上。
      我爱睡懒觉,可这次却在黎明前就醒了;原来有乐曲声破窗而入,于是我只得闭目养神,但不知不觉又以为这是船上乐队如痴如醉的演奏。看电影时,我曾惊叹于他们的从容镇定,忠于职守;也许是由于被吵醒的缘故,就迁怒于他们,恶毒地想:虚伪,虚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虚伪!扪心自问,我是真心喜欢《泰坦尼克号》的,但它竟不让我好好睡觉,就恨屋及乌起来,骂出粗口,“xx,还吹牛说什么是诺亚方舟,无耻!”——紧接着我又骂自己自私,蛮不讲理,简直疯了!
02
      仿佛已经醒来,却发现有点异常。乐队仍然如痴如醉地在演奏,乐曲虽然还和平日一样悠扬欢快,但空气中已经弥漫着强烈的不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说者一脸神秘,听者惊恐万状。
      我飘到餐厅,好几桌人都在喝酒,有的还在猜拳,“元宝一对!”“五子登科!”“一定恭喜!”“妈的,什么‘一定恭喜!’,一定完蛋!全都完蛋!”另一桌,他显然醉了:“瞒?屁用!瞒得了那些傻b,瞒得了我们?大卫公爵这狗娘养的,今天早上还对我说什么一切正常,叫我不要听信谣言。”“您慢用,”一个戴高礼帽的老者又赶忙转过头来轻声对他的亲信说:“赶快去看看舢板,占它一两条。”“我早看过了,全都没了!”“什么?!真不是东西,连老子也不通知一声。”他几乎瘫了,忽然又歇斯底里地高叫起来:“快发求救信号!”话还没说完,他的亲信急忙掩住他的嘴巴。
      这时广播响了:“我们非常荣幸地请世界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路易斯小姐为我们演唱《天堂之路》,掌声欢迎!”果然掌声如雷鸣般地响了起来……
      又飘回房间,室友正在打电话,只是冷冷地斜看了我一眼,继续说着:“这是命,下辈子我们仍旧做夫妻。……”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啜泣声。“说什么都晚了。附近没有任何船只,有一条太远了;而且似乎没有相救的意思。……船身已经开始倾斜……我只是后悔平日对公司员工太刻薄了,真是何苦!报应,这是报应,那几个跳楼的喝农药的索命来了。也好,到地狱里可以抵掉我的一部分罪孽……”他忽然朝向我,说:“他妈的,没电了。能否借你的……”
03
      大会议室里,辩论正在激烈进行中。
      一位年轻人一边举起拳头,一边高叫:“我们要坚决追究沉船的责任!”一部分人跟着起哄。另有更多的人七嘴八舌地反对:“他这是造谣,用心险恶!”“造谣可耻!”“煽动闹事,罪不可赦!”“把他抓到皇家警察局去!”说着就要冲过去,于是两边就扭打起来。
     小会议室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气氛,喜悦,祥和,热烈,原来在研讨如何向全世界报道这艘历史上空前巨大、豪华的客轮首行的壮举、盛况。一位权威模样的学者笑容满面地从座位上优雅地站起来,彬彬有礼地频频向大家点头:“诸位,诸位,”与会者无不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我以为,所有宣传都必须实事求是,当然要把优势讲足,也不能不说缺点,真善美,真字当头嘛!最重要的是要提高到民族的高度,要有国际的广度,还要有历史的深度……”“对不起,A老,容我插一句,一定要突出这是我们大不列颠民族的光荣!特别是我们女王陛下的光荣!A老,请您继续。”于是他又欣欣然接着发挥道:“我上船前几天,先后曾有机会和M国未来学学会会长约翰先生,诺贝尔奖得主杰米森先生,y国商业部首席科学家随便聊天时谈起,我们这泰坦尼克号就是人类的诺亚方舟!”这最后四字他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于是赢得了一片掌声。“谢谢,谢谢!诚如刚才这位青年才俊所说,只有我们大不列颠民族在女王的英明领导下才能造得出来,m国听说也在研究,但我要不客气地说,起码比我们落后二十年。”又是一片掌声……
      会议主持人又站到了主席台中间,说:“下面有请本船投资人oo公司董事长d先生给我们讲话,”话未落音,就有人上来说明:“d先生临时接到紧急通知,要去出席国际慈善家最高协会,搭他们派来的直升机走了,他让我代表他向大家表示由衷的敬意和歉意。”
      我看见有人看了我一眼,就俯身在主持人耳边说了几句,那主持人立刻朝我笑笑,对大家宣布:“下面我们荣幸地请到来自下个世纪的唯一的东方玄学大师wlt先生发表言论。”说时迟,那时快,早已有人塞给我一张纸,原来是支票,这人轻声对我说:“小意思,冥币8888万。”
      掌声又再度响起,我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吓出一身冷汗,醒了。

     自从看了《泰坦尼克号》,我就常做沉船的恶梦,即使已经醒来许久,常常还是难以完全摆脱梦境的恐怖。而且往往听不得西洋乐曲,看不得舟船照片,因为常常由此引起沉船的联想,不胜困扰。其实这只是轻度的泰坦尼克恐惧症,由臆想中的沉船造成了种种幻觉。感谢医生药物有灵,病不多长就痊愈了,使我今天还能在这儿饶舌。
十一、纷争    一位华裔科学家,由于其父是我的老友,这次回国探亲特奉父命赶到乡下来看我。久居乡间的我,对外界的许多事情都已丧失兴趣。还好,对一些奇闻怪事还保持着强烈的好奇。白酒,是我们的同好,一瓶茅台下肚,他给我讲了他亲身参与的一次科学探险的故事。
      在崇山峻岭间,住着几千XYCH人,据说最早是印地安人的一个分支。他们分成几个部落,部落间长年战争不断,死伤无数,惨不忍睹。可怪的是,战争的起因,在我们看来非常可笑,比方说,太阳升起来了,在A部落的人眼里是蓝色的,就高喊“蓝的!蓝的!”在B部落的人眼里却是黄色的,就高喊“黄的!黄的!”于是就会打起来,石头、弓箭,满天飞舞。有时难分胜负,有时一个部落赢了,就把敌对部落的幸存者俘虏过去。被俘者的眼里虽然太阳还是蓝色的或是黄色的,但他们口头上只能跟着说是黄色的或是蓝色的;过不了几天,被俘者如不能寻机逃走,就会被虐杀。
    我们先是查验了他们的基因,发现基因完全相同;但他们对所有客观对象色彩的认知判断确实不同,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自然的,而非人为的。这种自然原因到底是什么呢?这就是我们科考的重点、难点。
     经过长时间的考察研究,我们的队长BBS博士首先提出了一个假设:视觉效果的差异可能和他们的食物有关。沿着这一后来被证明是正确的方向,我们很快得到了相关的可靠证据,并展开了相关的实验。原来不同部落的食物极大部分是相同的,所不同的只有少数几种甚至只有一两种。XYCH人都嗜好吸烟,类似雪茄。我们就用上等的雪茄,先后请来不同部落的人,让他们吃对方部落那几种特异的食物,结果只有几个月时间,原来看见是蓝色的,现在也变成是黄色的了,或则相反。更让我们喜出望外的是,只要他们愿意吃我们这边的普通食品,他们的视觉效果也会慢慢变得和我们一样,太阳就是红色的了。这一实验结果,很快得到国际科学界的认可,并被命名为BBS定理。
      于是我们分别找到了几个不同部落的头领,试图说服他们略略改变他们的饮食结构,以使部落之间永远不再发生惨烈的战争。可头领们没有一个答应的,他们之间虽然充满仇恨,但拒绝的理由却惊人地一致。有个头领居然还引用了我们中国的格言,说,东方一句古老的格言说得好,“民以食为天”,要改变我们吃的东西,就等于是毁了我们的天,要了我们的命,掘了我们的根,万无此理,绝难答应,等等,等等。事情陷入了僵局。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一个偷偷跑出来向我们讨雪茄的XYCH老头,无意间提到他们的头领喜欢吸食人的骨髓,每当战争结束,头领就会命令大家收集残留的人的肢体,以供他们吸食其中的骨髓。更加让人吃惊的是,这位善良的老头还向我们透露了另一个天大的秘密:几个原来不共戴天的部落头领,居然正在秘密谈判,试图联合起来,或把我们赶走,或把我们杀掉,也尝尝我们的骨髓。
     这个老头真是上帝派来营救我们的使者。BBS博士当机立断,决定科考队立即火速撤回,让我们休假一段时间,再做计较。于是我就回国探亲来了。
   “你下次几时回来?”
    “这就难说了,总要等下一步有个结果的时候吧。”
    我又开了一瓶茅台,诚心诚意地敬了他一杯:“我八十九了,还是希望能够等到你再回来的那一天。”
    “一定能的,一定!”
     果真能等到那一天吗?
十二、诀别   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炊烟,没有狗吠。
      他只有十一岁,坐在门槛上,抱着一条跟他一样瘦的小狗,他胸部的肋骨紧紧挨小狗身上的肋骨。旁边一条凳子上,坐着他七十几岁的老爷爷。在夕阳中,他们三个的身影,在地面上画出了一幅剪纸。老爷爷的颧骨突出,嘴巴上衔着一根烟管,烟锅里没有烟丝,他只是空吸着;烟管上挂着一只布缝的烟袋,烟袋和他的人一样干瘪,他甚至比他的孙子,孙子抱着的小狗还要瘦。
      他的脸时时亲着小狗的脸,轻轻地对小狗诉说着。
      肥仔啊,你该死了,你的死期已经到了,其实你几天前就该死了。树皮吃光了;观音土,我们已经吃够了,你又不吃!肥仔啊,你太娇贵了,这都怪我啊,我以前太宠你了,宠得你连观音土碰也不碰,你是该死了,我要咬死你,吃你的血,吃你的肉,吃你的皮,吃你的骨头,吸你的骨髓,吃得光光的,吸的干干净净的,吃,吃,吃,吃个痛快,吃个饱,然后我也去死,用我的死陪你的死,用我的命赔你的命。
      肥仔,你有千条理由、万条理由去死。你想啊,大家谁不骂你们这些狗东西,骂你们走狗,狗腿子,癞皮狗,狼心狗肺,狗嘴长不出象牙,狐朋狗友,狗仗人势,狗尾续貂,狗仗官势,狗苟蝇营……肥仔啊,你们没有吃过人的良心,是人自己没有良心,还要污蔑说:良心被狗吃了!肥仔啊,我没有良心,我要把你给吃了,我的良心不是被你吃掉的,而是被人吃掉的,到底是谁呢?我不知道。
     “爷爷,爷爷,我们的良心是被谁吃掉的呀?”
      不知道爷爷是没有听见,还是答不上来,他不作声,只是盯着小孙子看。
      肥仔啊,他们骂你们还不算,还吃你们的肉,还要举办什么狗肉节,还要扒你们的皮,做成手套来套,做成狗垫来垫,做成皮衣来穿,真是狼心狗肺!——说到这里,他连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肥仔肥仔,对不起对不起,我骂你是无心的,不像那些真正的恶人,那些狼心人肺的人,你原谅我吧!我求你了!
     肥仔啊,你们的一生也是够可怜的,你们吃的是人家的剩饭剩菜,馊了的、臭了的东西,有根骨头啃啃,就算是上等美食了。他们时不时还要打你,你自己有一次不就被打瘸了腿,一拐一拐地回来的吗?好可怜哦!
      你们生了病,又没有狗医狗药,你们老了,不会动了,又有谁来管你?还不如死了的好!真的,我不骗你,骗你是小……人!小人!别的狗,死了有没有人哭,我不知道;你死了,我会为你哭的,我会哭你的,我的眼泪是真的,是从我的心里流出来的,不是光从眼睛里流出来的。
      趁我还没死,还能哭你,你就死了吧!——可是,可是我实在舍不得你死啊,尽管你死有说不完的理由,说不完的原因,我就是舍不得,舍不得,真的,我不让你死,我不要你死!
     可是,你知道,你们狗和人一样,最后都是要死的,你死了,就不会挨骂,就不会挨打,就不会生病,就不会饿,就不会有饿的感觉,就不会想吃东西,更不会想吃你。肥仔,我告诉你,我把心里话对你说,我饿,爷爷也饿,我们真的都饿,我们真的都很饿,我们真的想吃东西,我们真的很想吃东西,我们真的很想吃……“吃你”(他没有勇气说出了)。
     他哭了,他抱着狗哭了,他紧紧抱着狗阴阴地哭了,哭也是有气无力的,断断续续的,因为他饿。
     肥仔啊,你为什么生而为狗?又为什么要生在我家?你苦啊,你傻啊,你为什么不生在城里人的家?他们每月都有粮票油票肉票,我们有布票,可早就换粮食吃了:即使生在农村,也要生在公社书记他们家里啊,他们虽然不是城里人,他们也像城里人一样,有粮票油票肉票,你偏偏要生在我们家,你这个小傻瓜,小傻婆,小傻鬼,你这么傻,我要打你,打得你痛,打得你……死去活来,但死去,还能活回来吗?
     肥仔,我愿意死,我想死,死比饿好,真的,死比饿好得多;死了,我还可以去找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一起玩;可我死了,爷爷怎么办,他也会死的,他会哭死的,他会为我的死而哭死的,肥仔肥仔,你救救我爷爷,救救我吧!你一个救救我们两个吧!
     他又哭了,哭着哭着,他昏过去了,他睡着了。
   在梦里,他和他妈妈、爸爸、爷爷、奶奶、哥哥、姐姐一起吃白米饭,香喷喷的,满满一碗,一大碗,锅子里还有满满一锅,尽吃……真正肥的肥仔也在一旁吃得有滋有味。
     他嘴巴砸了几下,笑了……

十三、临终之痛

一大早,医生就把我叫进医师办公室,让我在他对面坐下,又一次严肃地问我:“你不是张先生的儿子?”
      “不是。我和他儿子是高中同学,要好朋友。”
      “我非常敬重张先生。你看,”医生边说边抬头指着墙上镜框里的一幅字“绩比良相”,“我喜欢写字。张老的字绝对不亚于康有为,堪称当代极品,人品学问就更不用说了。”
       我机械地点头。
     “我已经尽力,也破例为他请了市里同行中的权威会诊,能请的都请了……我心里也不好受。还能撑两三天吧。”
      我默然地盯着他轻敲桌面的指头。
    “他的亲人呢?”
     “师母早去世了,他一个儿子和一个妹妹在美国,这一两天里就能赶到。”我说。
     “你放心,无论如何总要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听了医生的话,心里还是特别不平静。这么一位有大学问、高境界的前辈,这么乐观、幽默的可敬可爱的老人,就这么匆忙而又孤独地走了,永远消失了。
      他很孤僻,唯一一个相契多年的知己者,是留英时的同学,北清大学图书馆原馆长,也已经来看过几次。我犹豫多时,还是拿起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儿子。
      约莫两个小时后,他由他儿子搀扶着走进病房。
     执手相看,久久无语。张老拉着他的手,只是流泪。“我比你大三岁,都还行,你一定没事的。”由于他自己耳聋,说话总是特别大声,生怕人家听不清楚;见他摇摇头,他又大声嚷开了:“你一直比我乐观,你不要摇头,你肯定能闯过去的。你的《庄子》英译还才开了一个头,说句大实话,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没有人能超过你,没有,没有!这,你自己知道得比我清楚。你不能走的,你不会走的……”他哽咽了。过了好一会,他又嚷开了,“全世界的同行都在翘首以待!你不能让大家失望!拿出你一贯的乐观……”
     张老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乐观、幽默、“狡黠”。反右前大鸣大放时,组织上派人来动员他鸣放,他说:“我对党,只有两个字,感恩!”他还具体解释了党如何救了他,救了百姓,救了中国。可没过几天,又来了,他还是说:“我对党,只有两个字,感恩!”接下去还有第三次,他还是一口咬定“我对党,只有两个字,感恩!”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他也安全过了关。这故事他给我讲了好多次了,每讲一遍,他都要得意地夸自己几句,接着就是一阵开怀大笑。他教的是古汉语,在课堂上爱开玩笑,有一次不知怎么扯到简化字,他说:“我们这是奉旨写错别字”,弄得哄堂大笑。在教学革命时,就有学生为这事给他贴大字报。他连忙申请改行去图书馆做资料员,做馆长的老同学笑他胆小如鼠,他反唇相讥:“看谁能够笑到最后。”
     在老同学的照顾下,他一头埋进英译《庄子》,日就月将,进展相当顺利。文革前一两年,他就觉得山雨欲来,并且未雨绸缪,以继承遗产为名,把儿子送到单身在美国生活的妹妹那里。我和他儿子当时就是铁哥儿,有一次请我到他家吃饭,郑重其事地当着他父亲的面对我说,他走了之后,爸爸就托付给我帮忙照顾了。两人紧紧握手,不禁潸然泪下。张老倒开起我们的玩笑来:“两个爷们,竟作此儿女情状,岂不可笑?来来来,咱们浮一大白,为你壮行!”酒多喝了几杯,他又口无遮拦了:看来又要拿我们知识分子祭旗了,我就来个捉迷藏。你们别为我担心,我这脑袋还管用。
      文革开始后,就有大字报揭发他在课堂上喊过“打倒毛主席”的反动口号——一次上课讲到语法与语义的关系时,他确实曾经讲过“打倒蒋介石和打倒毛主席在语法上是等值的”——于是红卫兵就到他家造他的反,要把他揪出来。哪知他早在门口已经贴了打倒他的大横幅,戴上了大高帽,低头弯腰在门口恭候了。和红卫兵一起高喊了一阵打倒自己的口号之后,他向革命小将讲了自己原来只是要把极伟大的人和极渺小的人加以对比而已,他还讲了当年读书时南下到南京逼迫蒋介石抗日的光荣事迹。红卫兵有的觉得这老头有趣,有的觉得他态度尚好,抄了他的家,也没有发现反动的罪证,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勒令他在家随时听候批斗,就走了。而《庄子》英译稿则早被他在大笑中付之一炬。
      文革过后,他想重译《庄子》,但重译和初译完全是两码事。初译有探索、创造的乐趣,而重译则成了追忆的苦差事,总觉得原来译的比现在勉强记起来的要好,甚至好得多,但往往就是记不起来,于是沮丧、懊恼、后悔,加上两天打渔三天洒网的,进度极慢,没译多少就进医院了。他没有料到死神会这么快地来找他。
      儿子终于在当天夜里赶到了(妹妹临上机前得病没能来成),他在半昏迷中只是流泪,不停地流泪。听到儿子的呼唤,他突然睁开眼,衰弱的脸被亢奋点燃,又被止不住的泪水淹没。他一边流泪,一边说:“我毕生致力于《庄子》,可只学了一点皮毛。庄子是个真正的英雄,而我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狗熊。所有的所谓聪明才智都用在装蒜、逃避、自保上,人话说得少,鬼话说得多,一辈子就是当了一回看客而已,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空白一片啊!可有谁真正了解我内心的失落、痛苦、忧伤?什么聪明、乐观、幽默,他妈的全都是挤出来的无奈!” 他边说边伸手拉住我们俩,眼神又转向我,“谢谢你……我死后,你们一定要用厚厚的布遮住我的脸,我无脸去见先贤,见我的祖宗,我的师长……”,说着说着竟大哭起来。
     哭声,一个临终老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久久地在夜空飘荡,回旋……

十四、纠结

真是晴天霹雳!他居然背叛了自己!不堪入目的照片,那个可怜而又窝囊的丈夫的证言,铁证如山!她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然而不是!但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的是,她恨的竟不是他,而是她;这时如果她就在她的面前,她会撕了她,剥了她的皮,吃了她的肉,敲碎她的骨头,再吸尽她的骨髓!她幻想着他能跪在她的面前,痛骂全是她无耻地诱惑了自己,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耳光,乞求她的宽恕,对天发誓永不再犯,两人从头开始全新的真正相亲相爱的生活;然而这一切也都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当年,在大学读书时,系里的团总支提倡在学习上“结对子”,她出身于英语教师家庭,她的英语成绩从来都是第一的;他呢?来自农村,功课平平而已,英语尤差,就这样结成了对子。无论从哪一个方面看,他们都极不般配,门不当户不对且不说,即使就自身条件而言,也差得很远,他,相貌不扬,看上去多少还有点笨拙,甚至猥琐,而且一无所长;她,相貌、气质、风度,几乎人见人爱。谁都料不到的是,两人却鬼使神差地恋爱了,而且如胶似漆,近乎疯狂。好几个暗恋她的男生,只能目瞪口呆,暗生悔恨。
      由于系里有意成全,他俩被分配到同一地方的中学任教。照理,他应当心满意足,争取早点结婚才是,可他却一直不冷不热,从来不提结婚这两个字,虽然已经同居。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决心以怀孕而达到目的。而他仿佛早已洞察一切,每次都小心谨慎地采取了安全措施。一次,她终于逮住了机会,他竟然疏忽了;但事后立即加以补救,买来了避孕药,亲手送到了她的嘴里,又拿了开水,亲眼看她吞下。可是百密一疏,她其实只是吞下开水并没有吞下药片,她用纸巾擦嘴上的水沫的机会,把藏在舌头底下的药片取出来,以弯腰系鞋带为魔障,把药放到了鞋子里,于是她成功怀孕。但是他依然犹豫不前。有一天傍晚,她绝望之际,在窗前平静地对他说,你有五个选择:你从这儿跳下去;你把我推下去;我拉着你一起跳下去;你自宫;跟我结婚。
      经过如此这般千回百折的智慧的较量,他们结婚了。至于她如何坚忍不拔软硬兼施地说服父母由坚决反对而勉强同意的过程,由于过于曲折复杂,且按下不表。结婚了,孩子生下来了,她以为已经坐稳钓鱼船,总算真正读懂了普希金的名句:“幸福原来是这么临近,这么可能!”。
      问题的严重性是在于,他从此没有在她这儿露面,只是发给她一条虽然简单却很干脆的短信:“我们离婚吧!”这是插进她心坎的一把刀!她再一次发觉自己深深爱着他。第一次是在恋爱过程中她提出结婚而遭到婉拒时,她知道自己这一生不能没有他;而这“再一次”,她心里已经作出了这样的让步:只要他回心转意,她甚至愿意给他一个过渡期,让他逐渐疏远而慢慢开始断绝。可她说不出口呀,这太委曲求全了!太没有尊严了!但她出人意料地开始每日炼瑜伽、做美容,她希望有一天他能重新发现自己的美丽。
      她感到自己深深陷入了重重包围而变得绝对孤立。她的父母亲戚,她的同事朋友,她的小学中学大学同学没竟有一个劝和的,个个都坚定干脆地劝她分手,另找幸福。她想寻求不同的声音,从而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可连平日不太接近的老同学、老邻居等等,凡是能想起来的,她都打过电话,每次充满希望地拿起电话,又每次失望地放下电话。她觉得他们好像都串通好了要一起和她作对似的,她甚至有意无意地恨起他们来。她在大海里只身求生,竟没有一个人给它丢一个救生圈。特别是她父母,苦口婆心,长篇大论,声泪俱下,轮番进攻,她心里竟然曾经冒出和他们脱离父女母女关系的念头。
       当然,孩子,是一个相当有力的借口,尽管实际上她确实也不希望孩子没有自己的父亲。但是,劝说者说,孩子,不是理由,因为是他宁要情人不要孩子;假若他仅仅为了孩子而勉强维系着夫妻关系,你又有何幸福可言?如果他真爱孩子,他也应该为了孩子的幸福而断然回头;现在他如此决绝,足见他对孩子是没有真正的感情的,正如他对你没有真正的感情一样。
      她又退了一步:离婚了,孩子怎么办?但她父母说了,如果他提出他要孩子,你就在保证看望权的前提下同意,这对你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况他要孩子不要你,更说明他对你已经恩断义绝;但是看来,多半他不会要这个孩子,倘若真是如此,孩子我们来带,决不会成为你重新成家的障碍。
      她几乎已经完全绝望了。就在此时,那个破坏她家庭幸福的坏女人的丈夫出现了。他直截了当地说,他仍旧爱她,绝对不愿离婚;恳求她也不要和丈夫分手,否则,他的妻子和她的丈夫真的就会结婚,他的家庭就会彻底完蛋。他眼泪汪汪地恳求她做做好事,为了挽救他的家庭,即使只是看在他孩子的份上,也不要离婚。
   她心里充满感激和希望,表面上却淡淡地说:“我试试看吧。”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是丈夫的短信:“一切条件依你,我们好离好散吧。就算是我求你了!”

十五、翡翠

她叫翡翠,她就是翡翠。
      她自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快要走了。离开这个亏待了她的世界,她没有怨愤,也没有留恋;让人特别不能理解的是,她也没有遗憾。她把也已满头华髪的媳妇叫到床前,为的是戳穿了一个“秘密”:“我知道,你骗我,是出于一片孝心;其实,我当年就知道镜吾在肃反运动中就自杀了。”她拉过媳妇的手,“几十年来,真难为你了。”
      媳妇流泪了,其实她也知道她早已觉察,自己所编造的所有关于镜吾的谎言都没有也不可能瞒住她,这张薄纸既然已经捅破,她索性也就和盘托出:“妈,前几天,我又去过组织部,他们都说了,平反是没问题的,只是迟早的事。我无能,我对不起妈,也对不起镜吾。”她哽咽了。
      她拉过媳妇的手,平静地说:“镜吾他傻呀,是他对不起你。……别说这些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咱们别太看重什么平反不平反的,平反了,固然好;不平反,也没有什么。我们做我们的人,我们自己心里明白就是。”虽然油已枯,灯将灭,她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媳妇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出身于官宦人家,由父母之命嫁给一个大财主的儿子,结婚不到两年,丈夫就病故了,留下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后来,她竟和他们家的一个长工好上了,好上就好上了,凭娘家的威望、权势,她仍旧可以做她的阔太太;可是她偏不,非要和长工正式结婚不可。有姘头,可以;姘头是长工,虽然已经很没面子,勉强也还可以接受;就是不许再嫁。为此,她愿意带着孩子净身出门。双方经过多次谈判,终于达成协议:孩子可以拿到一笔生活费和教育费,每年支付一次。这孩子后来在大学读书时,参加了地下党,又被派到苏联学习,最后被莫名其妙地处决。她只身到苏联,千难万险,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他的遗骨,带回来埋葬在老家。她再婚后,找到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丈夫就做了小学的校工。两年后,就有了镜吾。也许是受了哥哥的影响,他在省会读高中时就参加了地下党。抗日战争爆发,组织上派他潜回本地建立新的支部,以后扩展为县委,由他担任县委书记。就在这段时间,由于革命活动经费困难,她主动拿出了一对巧夺天工的翡翠鸭子,比拳头还大,嘴巴和鸭掌是金的,交给了镜吾,这是她父母在她初嫁时给她押箱底的。熬到解放,镜吾当了地区专员,却在肃反运动中自杀了;还算幸运,丈夫先儿子走了。
      媳妇怕她经受不起这个打击,一直想方设法瞒着她;明明知道不一定能够瞒得过去,还是一直坚持瞒着。她明明知道媳妇在瞒,却一直装出相信的样子,即使媳妇露出明显的破绽,也装作没有发现。一个是要千方百计地掩饰自己陷入绝望的丧夫之痛,又要挖空心思地瞒着异常聪明的婆婆;一个要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伤心彻骨的丧子之痛,还得强颜欢笑帮着媳妇欺骗自己。几十年来,两人都在走钢丝,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却又都高高兴兴,和谐默契。常常是两个都在夜深人静时暗自伤心,甚至啜泣流泪,又都生怕对方觉察。就这样,一夜又一夜,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现在好了,挑明了,都可以从钢丝上下来了,她们两人都感到一阵轻松。只是媳妇一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直把为丈夫平反当作最高使命,并为此竭尽心力,受尽冷眼,碰尽钉子,而仍然百折不饶,决不气馁,永不回头,不达目的死不瞑目,而婆婆竟如此淡定?

十六、柳暗花明

他原是林学院一个系的系主任兼党总支书记,年轻,有思想,有激情,有追求,有干劲,有潜力,人人都说他前途无量。他却偏偏再三再四要求到山区县份去锻炼,为的是便于一个野心勃勃的环保方面的科研题目进行深入的全面的田野调查。省委组织部终于同意了他多年的请求,派他到一个经济比较落后的山区县担任县委书记。
      初来乍到,他就临时住在招待所,好在招待所离县府大楼并不太远,骑个自行车上下班挺方便的。让他感到惊异的是县府大楼、招待所等建筑,一点也不比发达地区逊色。
      他对副书记说,让自己先到四处走走看看,工作先由副书记顶着,副书记也爽快地答应了。差不多两个月过去了,他第一次召开了常委会,谈了自己的工作思路,经讨论同意后,在全县干部大会上作了报告。报告是精彩生动的,目标明晰,思路清楚,措施得当,几乎赢得一致好评,只是有的人觉得过于理想化了,年轻嘛,难免有这个算不上毛病的毛病;何况真正干起来,未必就不会现实起来,所以也不太担心。
      会后他就放开手脚踏踏实实干了起来。他深知自己人生地不熟,一定要向原来的干部虚心求教。但他慢慢发现不少部局和乡镇负责干部对他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往往敬而远之。有一次到省里开会,原先他下派时找他谈话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提醒他要在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虚心向当地干部学习。他不得要领,而且他分明觉得副部长谈话时斟词酌句,有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一点都不干脆。
      他知道其中必有文章,就去找干部处的一个高中老同学了解。老同学就是老同学,一开口就和盘托出,告诉他县里告他状的人可不少,虽然也肯定了他的优点,所谓问题也都写得比较原则、抽象,但不满情绪溢于言表,而且决不是个别的现象。“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他感到困惑甚至无奈,不知所措。还是老同学给他指了一条路:他们班上唯一考上北大的“吉诃德”(由于长得又长又细,加上喜欢高谈阔论,所以有此雅号),就在他那个县里教书,何不找他了解了解?他一股劲儿检讨自己的官僚主义,又怪老同学不来找他,他不知道老同学在此教书情有可原,他是县太爷,老同学不可能不知道呀。
      一回到县里,他很快就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约他周末相聚。一见面他就责怪他不来找他,不够同学。老唐倒是直爽如故:“我又不想升官发财,找你干嘛?现在我正想找你,你就来了,缘分缘分。”
     “找我干嘛?”
     “干嘛?批你!骂你!救你!”
     “说实在的,我就是来找你批,找你骂的,看来,你还真能拉我一把。”
     “老毛早就讲了,外因只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我当然立足于拉,至于拉得起拉不起,就看你自己了。”
     “快快请说,我洗耳恭听。”
     “我这是灵丹妙药,药到病除,一帖就灵,‘包好包好’!”
     “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吧!”
     “说白了,就是你那辆破自行车把你给害惨了!”
     “请道其详。”他不太相信,只是姑妄听之而已。
      “你想啊,人家部长局长镇长乡长都坐惯了小车子,如今你倒好,进进出出,独来独往,骑了辆破自行车,不就是等于将了他们一军吗?他们在小车里能坐得舒坦自在吗?‘木秀于林,风必折之’,你是县委书记,官是比他们大,但他们是一大帮子,你只是一个人,寡不敌众啊!我知道你没想得罪他们,但是你在客观上就让他们做了你的陪衬人,等于用软刀子杀了他们,这就是得罪!你懂吗?他们不联合起来把你给折腾走,这才怪呢!你的什么理念啊,思路啊,等等等等,全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可以打马虎眼,可这自行车和小轿车的对比,除非瞎子,谁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你要是今天不来,我也会找你去的。你好好想想吧!”
       他一时无语,他是不抽烟的,这时却向他要了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就咳嗽起来;但还是在吸。
       过了好一会,他换了一个话题:“你怎么样?”
      “我啊,就比你聪明一点,只一点点,不多,但够我做活神仙的了。这些年来,我就认定一个‘让’字,真是受用不尽。什么先进啊,优秀啊,还有什么狗屁职称啊,我全都一让到底,人家看我吃亏了,其实我是得了大便宜。我学问不比人家次,工作不比人家差,可能还要好那么一点点;这山里人倒挺尊重北大这块牌子的,加上我人缘又好,‘高级’最终还是给我送上门来了。我一介草民,幸福指数可比你这个县太爷高,而且高多了。你不承认?”
      他看着袅袅升腾的烟圈,又沉默着。
      “如今,你还想做个真正的好官,说心里话,我佩服你。但做官,固然要顺应民情,但得首先顺应官情,先站稳脚跟,然后徐图改革,这才可望有成。”
     “那要多少年啊?”
     “你又来了!你要么听我的,要么滚,没有别的选择!”
      他心动了,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老同学的肺腑之言。”
    “你千万别让人知道我是你的老同学,我烦不起,你就高抬贵手,让我继续过我的神仙日子吧,算我求你了!”
     这位老同学并没有吹牛,他扔了那破自行车,坐上小轿车,果然很快就上了阳关大道。

十七、出煞

这里县城虽小,戏院、戏台倒是挺大的,看戏之风甚盛。每年农历五月间要演将近个把月的戏,称“五月会”,是全城人的盛大节日,远胜过过年、端午、中秋。每到会期,不少乡下人也都纷纷赶来看戏,近者当天来回,远者就住在城里的亲戚朋友家。看戏不买门票,由所谓三十六行负责邀请戏班,负担所有开支。大的行业负担三五天,小的行业几个拼凑起来负担一两天。
      “开台”即第一天晚上的演出,家里是绝对不让我们小孩子去看的,因为戏班子要“出煞”。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仪式:武行演员扮成关公、武将等,把“台煞”——隐匿在戏台里的鬼魅赶出戏台,赶到荒郊野外去,不让他们趁机作祟。也就是说,有一种超验的力量,会干扰甚至破坏演出甚至伤害演员与观众。更可怕的是,万一小孩子不小心遇见台煞,轻则得病,重则发癫甚至死亡。
      那年出了煞,演出开始之后,演员一上台不是头脑晕旋,昏倒在台上,就是乱说台词,比方说戏码明明是《牡丹亭》,可有的演员的说白却是《杀狗记》,有的演员唱的又是《风筝误》,更有的居然骂台下的观众是什么“混账”“刁民”等等,台上台下乱成一团。显然出煞没有成功,台煞作祟了,演员中煞了。
     据分析,导致台煞不高兴的原因,可能是祭品不洁,如鸡是瘟鸡,肉是猪娘肉,等等;也可能是主祭人没有按规矩事前斋戒,做了不洁之事;再就是出煞时演员马虎,心不诚,情不真。可是出事了,有关各方都相互推诿,没有人肯出来承担责任。怎么办?好在那天当值的行业是实力雄厚的典当业,首领又是一个爽快人,经过艰难的谈判,决定给原来的戏班一大笔赔偿,换一个戏班,重新出煞。
      新定的开台日子到了,大家都不敢马虎,无不小心谨慎,严肃恭敬,并且由地方上有威望的绅士组成专门班子,从买鸡买肉到宰杀烧煮,从上香祭拜到恭送出门,演员从化妆到出台,等等等等,按传统的规矩,进行严格的检查监督。除此之外,在仪式中还破例增加了一个项目:仿照韩文公驱鳄的故事,花了一笔银子,请地方上最有学问的古文高手,写了一篇恩威并用、软硬兼施的《祭煞文》,在祭拜时朗诵烧化。大家都以为已经万无一失,可大大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还是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扮演关公的演员一上场,就口吐白沫,昏厥倒地,一命呜呼。
      大家都说,这回台煞是真正动怒了。绅士们和三十六行的头领于是开会商议。开始时,这一点很快就达成共识:事故根源在台煞身上。但在如何对付的问题上,就出现了分歧,以地方绅士为核心的一派,主张以打醮等方式,继续磕头求拜,恳求台煞宽恕怜悯发善心,然后再请新的优秀、出名的戏班;以行业头领为核心的一派则认为,问题不在戏班而在戏台,坚决主张来硬的,釜底抽薪,干干脆脆拆掉旧的戏台,把它烧个烧精光,重建新的戏台,再请新的戏班。两派各执己见,相持不下。绅士派声称鬼魅神通广大,我们人万难战胜,除跪求外别无选择,否则会惹出更大的灾祸;工商派说,既然旧台煞已经下决心与我们为敌,即使我们再虔诚、再谦卑,也是枉费心机,白白浪费银子,与虎谋皮,必败无疑。会议开到深夜子时,看来工商派似乎要占上风了,但绅士派执拗地坚持他们的原则,毫无妥协的意思。一个姓钱的绅士摇头摆尾地说:“祭鬼不得不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时一个钱庄老板台子一拍,站起来讥讽道:“我只听说过‘祭祖不得不诚’,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祭鬼不得不诚’,敢问你这鬼话出自何典何籍?”被问者一时语塞,竟恼羞成怒,伸手就打了钱庄老板一个巴掌,于是双方大打出手,来了一个全武行。会议不欢而散。
      绅士派面对这些所谓暴发户的嚣张气焰,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就设法疏通县太爷,由他出面压制钱庄老板这帮子人,贯彻自己的主张。县太爷是新科进士,到任不久,看到一边有势,一边有钱,两边都不想得罪,经与师爷反复掂量,觉得在地方上说话说得响的还是绅士派,以后行政办事还得依靠绅士派,至于钱嘛,绅士派也不是没有,再说只要衙门和绅士意见一致,老板们也不可能不掏腰包。于是他就坐了轿子,主动登门拜访了钱庄老板等几个实力人物。在钱庄老板面前,又假称钱老头子那天失态,早已后悔莫及,务请不要计较,大家都是为了地方上的事,应以大局为重,精诚团结为上云云。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祈鬼活动,和尚、道士全都出动了,各显神通,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法事,念了一道又一道的符咒,直到用够了银子,人们多少有点开始厌倦的时候,才请来了新的戏班,那是附近几个州府都赫赫有名的“李连福”,其武角的扮相、功夫尤其出众。
      然而仍旧是一场悲剧。那天,真可谓万人空巷,戏院里人山人海,在人们的热切期盼中,出煞终于顺利结束,大家隐隐约约的紧张情绪终于放松下来,可在“叠八仙”就要开台的时候,来看戏的小孩几乎全都发晕呕吐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台煞又来了!”大家争相逃命,在拥挤中踩踏是难免的,伤者不计其数,一名死者恰恰是钱大绅士的长孙。
      钱庄老板暗地里不免得意:我早断定,问题不在戏角而在戏台,旧台不拆,永无宁日。这一连串的悲剧居然给了他坚持拆旧换新的自信。不过,他还是悲戚地身着素服,赴钱家致哀悼念。这一连串的悲剧尤其是钱大绅士长孙的夭折,同时也使钱大绅士及其朋友改变了主意。就在送丧回来吃“豆腐饭”的时候,两派核心人物终于一致决定,拆掉那座鬼魅恶煞滋生和藏身的旧戏台。
      经过一段时间紧锣密鼓的紧张工作,五月会终于又开台了,在崭新的舞台上,“李连福”好好赚了一大笔银子,县城里的人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台煞却再也没有作祟过了。也许,它们也正在别的戏台中滋生、作祟,如事物本身酝酿着死亡一样。

十八、逃吧,海啸!
我们村的口音确实和周围别的村子有点不一样,这就使下面的传说有了有力的佐证。大约一百多年前,我们的先辈原来住在西南大山里,村子很小,只有四五份人家,却不同姓。村旁山脚有一座土地庙,虽然小得不能再小,可是异常灵验,因此大家也都十分敬畏。因灵验而敬畏,因敬畏而更加灵验。有一天,太阳照常升起,大家照常起来,吃饭,出门以后各户家长却不约而同地自动聚集在土地庙里。这几位老人说了各自在昨天夜里做的梦,居然完全相同,就是土地爷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们:灭顶的天祸即将降临,必须赶快逃命!“兹念你们多年虔诚祭拜,特此告知!”谁能不信?谁敢不信?问题是往哪里逃,什么时候逃?商量了半天,最后大家齐刷刷地跪求土地爷,救人救彻,恳请明示。会议结束前,年岁最大、威信也最高的大公公吩咐说:山上地里能收的赶紧收回来,能卖的赶紧卖掉,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大家点头称是,回去就都立即行动起来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又聚集在庙里,报告昨夜各自的梦。可是只有大公公一人梦见了土地爷,往东南海边逃,越快越好。正在犹疑之际,张家老奶奶带了自己五岁的孙子闯进土地庙,说,他也梦见土地爷了;“宝宝,你给各位公公讲讲。”“土地爷骂我怎么还不逃?他还说,还说他在海边等我。”于是全村人在隆重谢了土地爷后,就出发了。——我姓张,也许就是当年这位五岁孩子的后代。
      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没有走出多远,村子所在的山竟然摇晃起来,随即泥石流就把整座村子给吞没了。于是,大家又在大公公的带领下,再次郑重谢了土地爷,坚定不移地往东南海边走,终于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不在东南海边别的地方落脚?就因为这里有一座和原来相仿的土地庙,虽然十分破败,四周十分荒凉,土地爷的样子仍然依稀可见,只不过胡子好像更长一些而已。原来五岁现在已经六岁的张家小宝宝说:“赶路都快赶了一年了,他的胡子自然也长了。”本来就被高看一眼的张家小宝宝,现在简直成了小菩萨。大家初步安顿下来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整修土地庙,祭拜土地爷。
      正所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百多年过去了,小村子变成了大村子,不变的是村上至今只有四五个姓,各姓都有一位权威的公公,解放以前村上所有的大事都由这四五位公公说了算。即使解放以后,各姓仍然有公公,公公们仍然有一定的影响力,虽然不断地受到越来越严峻的挑战。直到文化大革命,才彻底消亡。可八十年代以来,以重修土地庙为契机,公公们又逐渐走上了前台。其实重修土地庙的主张就是由张公公提出来的,得到了全村人的一致响应。
      有一天,张公公又做了一个和一百多年前差不多同样的梦,第二天一大早就命孙子把其他几位公公请到家里,说了土地爷的嘱咐,这回是海在作怪,要往山上逃。公公们当然都是深信不疑的,奈何大多村民尤其是年轻人不信,有的人还当笑话来讲,虽然不敢当着张公公的面开这样的玩笑。当时我恰好在家,疑信参半,就打电话托朋友去咨询政府有关部门,得到的答复是,地震以及海啸目前还无法预测,要警惕有坏人造谣破坏。可是到了第三天傍晚,这位已经八十三岁的张公公,居然敲起锣来,要大家赶快逃命。有些人信,更多的人不信。最后他竟跪了下来,磕头求拜,发誓说:“如果我撒谎,愿土地爷处死我!听凭用刀,用绳,用毒药,我都无怨无悔!大家逃吧!赶紧逃吧!”一群小孩子竟在四周围成一圈,取笑,打闹,有的甚至向他扔沙子石头。不管他家里人和其它几位公公怎么劝,他都不愿起来,离开。不幸的是,他被一块石块扔中后脑,当即昏倒在地。他被转移到了山顶,有不少人带了大包小包,拖儿带女也跟到了山上。
       真的是不可思议,当天夜里,来了海啸,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因为即使不信的人也多少有了点思想准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是吗?
      海啸过后,张公公被送进了医院,命是保住了,神经却失常了。一天到晚,在村子里四处叫喊:“海啸!逃吧!逃吧!海啸!”“我发誓!我没有撒谎!我没有撒谎!我发誓!”
      乡里来人要把他送进疯人院,他家里人和村上的公公们坚决不让,就由他这么叫着喊着,怪吓人的。对他,多数人同情,敬重;可也有人咒他早死。
      好几年前,一位来自海边的学生给我讲了这个让我永生难忘的故事。我一直有神经衰弱的毛病,耳边总是时时响着这位老人的撕心裂肺的叫喊: “我发誓!我没有撒谎!我没有撒谎!我发誓!” “海啸!逃吧!逃吧!海啸!”

十九、庙祝

这土地庙名闻遐迩,香火极旺,因为这里的土地神实在太灵了,而且庙祝能够通神。几年前,附近一个大村子里的一个大财主,媳妇一连生了七个,都是女儿,想生儿子都快想疯了。自从到这土地庙许愿之后,居然就生了一个儿子。财主高兴之极,排排场场来还愿,不但杀了猪羊,还请了十番(就是乐队),逢人就发一双馒头两只红鸡蛋,当然也少不了给庙祝一个大红包,听说是十块大洋,因为庙祝说是他向土地神为他求情的结果。从此以后,名声就传开了。
     庙祝虽然是个大鼻子,但嗅觉却不太灵敏,开始没能闻出庙里弥漫的臭味,后来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感觉,立刻断定,这是香味,土地神显灵了!后来又说:“土地神夜里给他托梦了,这气味能够鉴别好人坏人,闻到是香的,就是好人;闻到是臭的,就是坏人。”于是人们纷纷都说自己闻到的是香味。有两个人还为到底是像兰花香还是像梅花香大吵起来,于是闻到香味的人又分成“兰香”“梅香”两派,还各自暗地里给庙祝送东西塞银元。结果,庙祝请示了土地神之后说,逢单发出的是兰香,逢双发出的是梅香。因为兰香派送的钱和东西稍稍多于梅香派,逢单的日子多嘛。
     兰香派得了甜头,其头领又想出了一条妙计。兰头领请庙祝到家里,好酒大肉地吃了一顿,如此这般地商量了一通;庙祝又说把梅头领也请来,两派握手言欢,于是一致决定:闻到香味的可以自愿地到庙里领“好人证”,证件大小规格不同,反正根据你交钱的数目多少而定。领到证后,再各自到兰头领或梅头领那里加盖一个刻有兰花或是梅花的印章,当然多少也得给各自的头领意思意思。
     庙里发好人证那天可热闹啦,锣鼓丝竹,和大小鞭炮声,整整响了一天。虽然要出一点钱,但是土地神认定了你是好人,还发了白纸黑字的好人证,以后就能得神佑护,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天下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于是大家都像过节一样高兴。还有一对虔诚的年轻夫妻,妻子怀上了,也要给肚子里的孩子领好人证;庙祝迟疑了好一会,说,这先得向土地神请示请示,叫他们明天再来。第二天一大早,夫妻俩就来到了庙里,庙祝说先得让他代表土地神看看验验再定,就叫男的跪在土地神前闭目祈祷,把女的叫进里面房间,看验了老半天,这才给孩子发了证,丈夫千恩万谢地把它揣进了怀里,满脸通红的妻子说下次还要来谢庙祝的大恩大德。
     此后,村里人出远门,走夜路,家人都会叮嘱千万别忘了带上好人证;尤其是打雷的时候,人人都会把它紧贴胸口,以保平安。
     庙祝虽然是人,但他能通神,神通过他说话,他代表神,因此他也就是神,活的土地神,人们无不敬畏他,膜拜他。有一次一个老人跪在他面前哭诉他儿子媳妇如何如何虐待他,还要把他赶出们去;求庙祝收回儿子媳妇的好人证。庙祝说:“难怪我昨天夜里梦见土地神生气的样子,要我准备好鞭子。”他立刻派人把他们五花大绑地绑到庙里,命他们跪在土地神前请罪,并结结实实地给了三鞭子。庙祝放下鞭子,为这对忤逆罪人求情,并当即卜了一卦,宣告道,经我再三请求,土地神慈悲为怀,念你们是初犯,本来要抽十下的,就抽三下算了,另外七下暂且记着,如果再犯,老账新账一起算。临走时,老人又要他两个谢过庙祝法外开恩,他们又连忙向庙祝下跪叩头。
     过了一些天,土地神微微张开的嘴巴里,不断有一条一条小虫爬将出来。庙祝又说,村上最近可能会有瘟疫,土地神不忍心看到村民遭到灭顶之灾,特地口吐灵药,拯救众生。庙祝从土地神嘴上刷下虫,又偷偷从别处补充了一些,焙干,研成粉末,分成许多小包,恩赐给大家。他因此又大大捞了一把,大家无不感激涕零。
     当然,真相总是最先呈现在那些心地纯净的孩子眼前。先前有一天,一个小娃子放牛回来,就向爷爷报告了他的发现:“我本想到庙里讨口茶喝,庙祝不在。我闻到一股臭气,好像是从佛龛那里出来的,我就爬上佛龛,走到土地后面,凑近土地后面的圆洞一闻,发现臭气就是从里面出来的,是粪便的臭气,还有蛆虫在爬。”
     人们本没法容忍太多的真相。从此,这一老一小便陷入一个历古弥新的陷阱中:向大家伙阐明真相。他们将一样地享受和体验启蒙者的兴奋、失落,以及可能的灾难。在故事而非现实里,他们至少可以像所有完美的童话一样,因为发现了真相而幸福。这是所有历经真相折磨的人们依然所向往的。
二十、 放心她是一个山乡女子,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像山那样普通,像溪水那样平常;也像山那样坚强,像溪水那样灵秀。
      她读过几年小学,粗识文字而已。18岁结婚,当然是由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在定婚之前,远远看见过她的男人一眼而已,她的男人也一样。回来,她向父母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决定了她的一生,向她的男人交出了自己的一生。
      他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因一个亲戚的关系去了军队,由上士而准尉而少尉而中尉,1948年回来结婚,次年曾回来探亲,她已怀孕。后来就失去了联系,没有他的任何音讯。天下变了,双方的父母相继走了,她生下了儿子,她给他取名“方兴”,就是“放心”,这是她庄严的承诺,这是她勇敢的担当。
      方兴,是他的血脉,是他家唯一的后代;也是他俩感情的结晶和证明。对她来说,方兴就是他的影子,他的副本,他的嘱托,他的留存,他的生命;因而也就是她的生命,不,比她的生命更要宝贵,更要紧。
      没有人知道方兴就是放心,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她也知道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方兴,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有时方兴就是方兴,更多的时候,方兴同时就是放心。有时方兴不在面前,她会轻轻念叨着方兴,让自己的男人放心。但是倘若他已经走了呢?她简直不敢这样想,有时想了,她也仍然要让他放心。她常常梦见他,总是叫他放心;有好几次,梦见他受伤了,死了,哭醒回来,她更是紧紧抱住方兴,叫着“方兴”“方兴”,一定要他放心,放心!
      孤儿寡母,不容易。每次上山砍柴,她怕的不是野兽,而是人,对她心怀不轨的人。她虽然貌不惊人,毕竟年龄较轻,尤其是她的气质,依然吸引了许许多多男性的目光。为此,她常常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也有不少正式向她提亲的人,她都坚定地摇摇头。方兴方兴,她要让他放心,也是为了让自己放心。
      好在她没有什么财产,生活之艰难,乡里有目共睹,因此虽然可以以反动军官家属的名义折腾她和她的儿子,但她们居然没有受到什么迫害。她始终守住这样的口径:丈夫是解放前被抓壮丁抓走的,儿子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她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去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什么政治,她的全部心思,全部精力都在儿子身上,方兴,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就是她生命的意义,就是她活着的理由,就是她的一切。
      儿子要上学了,她就去给人当保姆。幸运的是,她的主人家比较和善,居然答应了儿子在他们家吃饭的请求;她也主动提出少拿一点工钱作为儿子的饭钱,主人家好心,竟没同意。有一次儿子放学回来说,有同学嘲笑他的妈妈是给人做保姆的,她说:“我们不偷不骗不抢,靠劳动吃饭,一点也不倒霉。现在不是说劳动光荣吗?”
      她每月都要去拜一次菩萨,祈求菩萨保佑他父子俩平安康健。开头还求签,但每每解签的人都要问她求的是什么,她只能说一半,后来就不求签了,多少也可以省几个钱。
      后来文化大革命了,主人家夫妻两个都倒霉了,给她的工钱也拿不出来了,她却依然如故,尽心尽力地做她原来做的一切,即使两人批斗回来,也依然能够吃到热饭热菜,生活依然能够得到细心的照料。红卫兵曾经要她揭发主人家是怎么剥削她压迫她的,她总是一口咬定主人家对她是好的,有一个红卫兵甚至举起鞭子要打她,却被另一个给阻止了。主人家对他也是放心的。这也许是文革中罕见的特例吧。
      她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她坚信他一定还活着,虽然仅仅只凭她的直觉。每次听到要解放台湾,她都会紧紧抱住儿子,嘟囔着:“方兴!”“方兴!”
      日子就这样过去,一天一天,风雨阴晴,一年一年,春夏秋冬,三十几年,多少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头发花白了,皱纹爬满她的脸,她终于见到了他,虽然还不能说就是团聚。他是在上校的位置上退休的,早已另外成家,还生了一子两女。
      他带了一些金器美元和别的许许多多东西回来,她只收下一半,说,你也不容易,那边一大家子开支也不小,另一半让他带回去;留下来的这些给方兴娶亲用。
      他恭恭敬敬向她作了一个揖,她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隐隐地哭了。方兴叫了一声“妈”也哭了,最后三人哭成一团……

二十一、晚霞去来一瞬间
——试仿香港一位作家的一个短篇

背景
      他只教了她一个学期,就奉父母之命调回了内蒙老家。由于所教的是历史,学生一般都不重视,几乎没有人会在课外向老师提什么问题。那时,兴苏联专家的教学法,上课的第一环节就是复习旧课,基本上是老师提问,学生回答,再由老师点评。都中师二年级了,面对老师提问,哪里会像小学生那样高高举起手来,争着抢着回答。常常是沉默了几秒钟,由老师在学生名册上随机点名作答。她的名字已经深深刻在他的心上,但他每次叫她回答时,还是要装模作样在学生名册上寻觅,似乎是随机的样子。这时,他比任何学生都紧张;终于点到了她,他心跳比她还快,这于他是享受,是幸福;也有愧疚,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也有担忧,只怕她回答不好,让她难堪。当然不能每堂课都叫到她,总得间隔一段时间。备课,他备得最多的是让谁回答问题。
      晚饭后,大家都去校园散步。他总是独自一人,东张西望,寻寻觅觅。倒不是没有同伴,而是希望在有幸遇见她时能够多说几句话。上天不负有心人,有一次他终于有了和她单独相遇的机会,交谈间他主动讲了自己的主要信息,也向她了解了一些有关情况(当然不可能涉及敏感话题)。他反复回忆、品尝、分析这次“邂逅”的全过程,觉得她对自己起码没有反感、恶感,为此,他高兴了好几天。
      父母之命来了后,他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决定向她的班主任——和他一起分配来的新教师(应当也算是朋友了吧)和盘托出,并通过他去了解一下她的意向,只要不是她一口回绝,哪怕只有一点点考虑的余地,他都愿意动员说服父母迁来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如果父母知道自己相中的媳妇是在杭州,可能性还是挺大的。班主任极愿玉成此事,并且立即付诸行动。那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间里等候消息,才真正领略了所谓“等待是一种酷刑”的况味。房门只是虚掩着,班主任终于推门进来,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她已然有了对象,是一个多年来资助他读书的远房亲戚。
     他痛苦而又无奈地离开了这伤心之地,回到内蒙。临走前,他毅然约她散了一次步,但两人都几乎没说什么。也许是为了减轻尴尬,她随意在路边摘下一小枝树叶在手里玩弄着。不得不分手时,他向她讨了这不起眼的小树枝,她给了他:“我早知道你对我好,但是……”她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又接着说:“我谢谢你,祝你一切都好!”
(一)
       三十年过去了,世事沧桑,那一小枝树叶却始终伴随着他历经坎坷和艰辛。当年的班主任得了肝癌,已是晚期,自知来日无多,想搞一次当年同学的聚会。他当了他们两年班主任,深得爱戴,即使毕业以后也没有断过联系。由当年班长发动,同学们无不欢欣雀跃,积极筹划、准备起来。他也通知了他,恳切希望他南来见上最后一面。他当然来了,另一个目的,便是想和她见一次面。
      大家都开始进入老境,相互看看半白的头发,不胜感慨。在她身上,他依然能够剥离出当年秀美的影子,仿佛昔日重来,因此异常欣慰。虽然由于是集体活动,两人没有什么单独交谈的机会(也可能是有意闪避),但眼神的无数次交流,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异常欣慰。两天很快过去,他要回内蒙了,是夜车。班主任带了几个同学,也包括她,去火车站送行。
      他上了车,在车窗里伸出头和手,向大家依依作别。火车终于开动,汽笛的长鸣声为他们的生离死别不断叹息……
(二)
       三十年过去了,世事沧桑,那一小枝树叶却始终伴随着他历经坎坷和艰辛。当年的班主任得了肝癌,已是晚期,自知来日无多,想搞一次当年同学的聚会。他当了他们两年班主任,深得爱戴,即使毕业以后也没有断过联系。由当年班长发动,同学们无不欢欣雀跃,积极筹划、准备起来。他也通知了他,恳切希望他南来见上最后一面。他当然来了,另一个目的,便是想和她见一次面。
      大家都开始进入老境,相互看看斑白的头发,不胜感慨。在她身上,他依然能够剥离出当年秀美的影子,仿佛昔日重来,因此异常欣慰。虽然由于是集体活动,两人没有什么单独交谈的机会(也可能是有意闪避),但眼神的无数次交流,似乎有一切尽在不言中。两天很快过去,他要回内蒙了,是夜车。班主任带了几个同学,也包括她,去火车站送行。
      他上了车,在车窗里伸出头和手,向大家依依作别。火车就要开动了。在车窗前,她对他说:“向你夫人问好。”“我没有,一直没有。我向你先生问好!”“他走了已经好多年了。”他取出那一小枝树叶向她摇着。“你别走了!”他冲下车厢,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火车欢快地高声鸣笛,仿佛在向天地世人报告这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二十二、开悟    他从小就长得白皙、灵气,为古书所谓“玉树临风”四字作了具体而生动的注释,小名就叫“玉佛儿”。人们都说吴家的风水全都应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生在外婆家,但满月不久就被母亲带回来了。外婆家远在外省,离开后一直没有机会回去看看。隐约传说由于财产分割方面的问题,他妈和几个舅舅不和,双方几乎没有什么联系。
      有一次,当地来了一个游方和尚,一见到他,说他颇有慧根,欢喜得不得了,特地送了玉佛儿他自己手写的《心经》。这时他才六岁,就懂得把它好好收藏起来,还不时拿出来把玩,虽然什么也不懂。他真的和大家不太一样,平日只知用功读书,很少和别的孩子一块玩耍。
       三年后,他突然失踪了。家里的人千方百计四处寻找,却始终不见他的任何踪影。他妈为此曾投河自尽,虽被救起,从此沉默寡言,形同行尸走肉。
       他出走的头天夜里,他父母不知因何大吵,从他在隔壁房间所听到的母亲的片言只语里,他确知她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他承受不了这一晴天霹雳,终于决定去寻找他真正的母亲。临走时只带了那游方和尚给他的《心经》。第三天,他饿得头昏眼花,瘫在一座菩萨庙旁一棵大树下。他六岁时遇见的和尚在应当再次相遇的时间、应当再次相遇的地方和他再次相遇了。他暂时就在庙里住了下来。那和尚已是这座寺庙的住持,几乎形影不离地陪伴着他,并且给他讲解《心经》。看见玉佛儿还随身珍藏着他赠的《心经》,心里决意收他为徒。他反复开导他:“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前尘之色受想行识,想你已经体悟到是空的;未来之色受想行识,难道就不是空的?一切随缘,缘到相遇,缘尽分离,不必强求,也不能强求!有缘,天下的母亲都是你的母亲,无缘,生身母亲也是路人。佛祖会给你安排一切的。你就留下来吧!
      他真的留下了,一心研读佛典。本来师父要正式为他剃度,倒是他自己认为修炼还远没到火候,婉拒了。期间他写过一篇《色空论》,认为空是绝对的,色则具有相对的实在性,空不在色中,而在色后。师父批曰:“走火入魔,离经叛道。”但也没有动怒,只是告诫他,对佛典必须无条件地百分百地信,即使有疑也只能是文字之疑,而不应是道理之疑,后者就是妖魔的陷阱。为此,他主动在佛前烧了这篇文章,跪求佛祖的宽恕。
      又过了三年,他开始梦遗。明明白白的梦境,无异又一次晴天霹雳!而且,他梦见的竟是庙里的观音菩萨!这是何等的罪孽啊!他跪在师父面前忏悔了一切,师父也原谅了他,让他务必遵守空门的所有清规戒律。他呢,要求于自己的甚至比师父讲的更严,“过午不食”,他就只吃早餐;每日坚持到交子时才睡,寅时未到就起来念经。可是类似的梦境还是像虎爪一样常常抓住他不放。万般无奈之际,他用刀刺伤了自己的大腿;开始几天管用,可待刀伤稍好一些,又无能为力了。这一切,师父都看在眼里,就对他说:佛祖早就清楚你梦见的不是真正的观音菩萨,而是妖魔的化身,妖魔的死期将到;佛祖已经明白你的虔诚,只要以平常心坚持下去,必能开悟,必成正果。如果佛祖有一天来到你的梦里,就证明你已经开悟了。
      这一夜,他终于梦见了佛祖在云端向他点头微笑。醒来,他高兴得忘乎所以,连忙起身去找师父,恳求师父尽快为他剃度,以正式皈依佛门。走到师父斋房附近,听见里面发出异常的声音。他顿时紧张得流出一身冷汗,悄悄贴近房门的缝隙一看,师父正在赤身裸体地和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做他梦境里做的事。
       他转身就走,跳进了庙里的一口水井。
二十三、天降大任于斯狗    牠不是一般所谓的“义犬”,不是;牠的特点不是所谓“忠义”,而是善良和悲悯。牠的主人不是牠的恩人,恰恰相反,牠才是牠主人的恩人,不,不,岂只是恩人,简直是导师!
      他也许风光过,但早已穷愁潦倒,捡起了破烂。自从结识了牠,不但吃喝无虞,而且有时多少还有点富余的闲钱。何以故?隔三差五,牠总是能带他到垃圾场里捡到值钱的东西,好几次都捡到了金戒指、玉手镯、粗项链。他是因赌而落魄的,但赌性难移。只要一捡到值钱的东西,他就会去赌;这时牠就会拼命拉住他,他当然不听,牠就会野性发作和他打起来,有一次还把他咬得鲜血淋漓,以至于他想要赶走牠。在牠的带领、指点下,有一次他捡到了一块名表,一换到钱,就要去赌;牠就一口死死咬住他的手,痛得他哭爹叫娘;一怒之下,他拿起一条棍子打了过去:“打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牠顿时瘫倒在地,大口喘气,眼看就要不行了。这时他才觉悟到,他几时曾施恩于牠?他没有喂过牠一次,每天每顿都是牠自己找的,又何曾给他添过麻烦?没有牠,哪来这块名表?教他不要去赌,又错在哪里?只有牠才是他的恩人,真正忘恩负义的不是牠,而是他自己,他不能没有牠!他用滴血的手抱起牠连忙往医院跑,他第一次看见牠流泪了,他也流泪了。快到医院时,牠竟挣扎着从他的怀抱里跳了下来,翘着刚才被他差点打断的腿,衔着他的裤脚,把他拉进医院。见到医生,牠就一个劲儿摇着尾巴,仿佛在请求医生给他好好治疗,连医生见了都很感动。他的手伤早好了,而牠的腿伤却一直没好彻底,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也好,每起赌意,只要牠对他猛叫一声,看牠摇着尾巴,也就作罢了。
       一天早上,风雨如晦,他还在桥洞里睡懒觉,牠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叫醒,又迫不及待地到附近一只垃圾箱里找到一张50元面值的人民币,正想去吃早点,牠又迫不及待地拉了拉他的裤脚,一路朝郊区方向跑,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他有没有跟上。牠拼命跑,他拼命追,到了一个村子的村口,牠发狂似地叫着,窜到一棵柿子树旁,他惊呆了:一个小孩子站在一条板凳上,头正往从树上挂下的塑料绳套里钻。千钧一发,真的是千钧一发哪,那孩子的头已经钻进绳套,就要踢倒脚下的板凳,“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抱住孩子,让他坐在本来给他送终的板凳上,听他哭诉自己的遭遇。他才12岁,正读小学三年级,无良书商勾结无良教师和无良官吏,连骗带逼要这班小学生交36元人民币买一套《夺冠之路》,他爷爷奶奶拿不出这笔钱,万般无奈,就只得到阴间向阎王爷去讨了,他想象阎王爷可能比较有善心,会给他解决这笔费用。临走前,他差点忘了(决非有意),好在有牠提醒,把50元人民币给了这孩子。
       回城之后,他到他住的桥洞壁间的一个缝隙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纸包,里面有一张面值20元的人民币,这是他们的全部积蓄,以备不时之需。他细声柔气地向牠求情:“我的好兄弟,我的好祖宗,我实在是又渴又饿,看在我们刚才救人一命的份上,让我买瓶啤酒配两个馒头,怎么样?”牠摇摇尾巴,总算恩准了。往常,钱再富余,他也是滴酒不能沾的,牠的规矩好严好严,训练既久,他别说勇气,就连冒犯的念头也没了。常言道“人命关天”,又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牠的管理其实是很人性化的,这次算是破了规矩,可下不为例哦!

二十四、较劲

我有一位几乎无话不谈的教书朋友,刚刚开始步入中年,同时也开始成就最好的自己。一路走来,虽不容易,也算顺利;自我感觉相当良好,但并不令人讨厌。一次,他和我谈起他最近一个晚上无聊的体验,觉得有点意思。为方便起见,下文用第一人称来写。
       妻子的单位组织旅游,把女儿也带上了。送走他们以后,胡乱弄了一点晚饭吃,吃完,顿时觉得空落落的,就想给朋友打电话随便聊聊。刚拿起话筒就要拨号,突发奇想:今晚我就不主动和任何人联系,看看有没有人想起我,联系我。
       我几乎不抽烟,但却有烟备着;此时就摸出一支,点上,望着自己吐出的一个个烟圈,袅袅而上,觉得有一种平时没有发现的美感,很好。但抽了半支,就产生审美疲劳,于是灭了烟。随着最后烟圈的消失,孤单也就紧跟着来了。一看,才六点半,朋友也许还在吃晚饭呢。打开电视,广告;换一个频道,广告,再换一个,还是广告!他微微有点不安的预感,干脆关了电视,就等朋友的电话吧。忽然想起新开不久的博客,好像捞到救命稻草似地打开电脑,找到自己的博客,竟无人光顾,一副老面孔,死气沉沉,自己看看也讨厌;想在上面写点什么,却毫无兴致。又打开收件箱,没有新的,就关掉了。
      还是没有期待的铃声,该不是坏了吧。于是先是用手机打小灵通,灵的;又用小灵通打手机,通的;再用手机打座机,即时传出《致爱丽丝》,不过这时听来却有点提醒 “我是孤独的”味道。
      还是自己先打吧,可还是“偏不”,真的自己跟自己较上劲了:“我就不信!”我有意无意地吹起口哨来,难听!无聊!开车逛去吧。可在车上人家更难发现你,于是决定走路。刚一出门,才记起手机、小灵通都没带,连忙回来带上。瞎逛了一通,硬是没有碰上任何熟人。回来,立刻奔向电话机,看看自己出去这会儿有没有电话进来;你都猜到了吧,没有!
   于是点烟,看烟圈;开电脑,看博客,都还是老样子。看电视算了,那天可真怪,竟然还是广告,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一段节目过去刚刚开始的广告。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短信,连忙打开,垃圾!叫我把那笔款子汇到农行的什么什么号码。骗子可不是记挂我,他是群发的。
      妻子该来电话或短信了,可就是没有。较什么劲?先打吧,思想斗争了好久,结果还是“偏不!”
     于是又点烟,又看烟圈;又开电脑,又看博客,仍旧都是老样子。无奈地打开电视,“分担风雨,共享阳光!”啪!关了,谁和你“分担风雨,共享阳光”?不就是要钱吗?你不认识我,你只认识钱!你找的不是我,你找的是钱!
      我忽然感到一种孤身漂流在茫茫大海上的恐惧……还来不及细细品尝,电话铃终于响了,我冲过去接,“陈总……”
     “你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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