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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志翔:王懿荣与克拉克
——中美两个艺术收藏家的别样
(一)
我在美国东部的佛蒙特大学工作时,一次系里的派对上,德国籍教授迈克尔告诉我:在比邻佛蒙特州边境的马萨诸塞州一个小镇上,有一座非常好的艺术类博物馆,里面收藏了很多西方绘画,其中一批印象派画作使该馆成为印象派藏画的重镇。连很多法国人都慕名从大老远的欧洲跑来美国这个新英格兰小镇,以求亲眼一睹他们同胞的作品。我对迈克尔的话却有点半信半疑,一来他本人还没去过,也只是道听途说得来的路透社消息,二来根据我这些年跑了许多艺术博物馆,所有重量级的馆所几乎无一例外都在大城市的个人经验。不过怀疑归怀疑,我还是在一个晴朗的暮春上午,携太太驱车向南,沿着七号公路经行风景开阔美丽的香泊林湖岸,三个多小时后,来到那个叫威廉姆斯的小镇,找到了斯特林和弗郎辛·克拉克艺术中心。
这座免费开放的私人艺术博物馆坐落在浓荫环绕的草坡上,是一组约三层楼高的方形建筑,外表为大块的欧洲灰,气质优雅不凡。因地处偏僻,所以参观者很少。因此,当我发现自己突然置身在透纳、康斯坦布尔,庚斯博罗、达维德、柯罗、米勒等大师的真迹之间时,很容易就一下子进入灵魂出窍之后的梦游状态了。要想细述我的全部观感恐非易事,也偏离了本文的原意,我仅在此简略写出在印象画派展厅的感受:
音乐响起时,我正置身于一间位于顶楼的大展厅,天花板是大玻璃拱顶,所以室内有着很好的自然采光,洁白的大厅四壁上,印象派巨匠们的作品一一环列。音乐来自一支义务演出的小型室内乐团,他们是镇上威廉姆斯学院的几位音乐系师生,小乐队和人数寥寥的听众,使得阔大的原木色地板厅面更显得空空荡荡。乐音在大厅回荡,依稀记得是威瓦尔第的四季。我没有同太太一起坐听演奏,而是面壁而游,在莫奈的小桥与教堂、德加的舞娘、雷诺阿的仕女、马奈的贵妇人、高更的塔希提土著少女,毕沙罗的村庄和堤岸、卡萨特的母与女之间静静地徘徊。偶尔,我回头望望大厅中央那正在演和听的一小群人,阳光之瀑自玻璃大穹顶轻
泻而下,刚好笼罩了他们。抬头望去,几缕白云正从大厅上空那一方蓝天之上汨汨流过。那个时刻,就成为了我今生的极品人生体验之一。
斯特林·克拉克(1877–1956)是美国缝纫机巨头胜家公司的财产继承人之一,他在继承了祖父惊人家产的同时,也遗传了父母艺术收藏和赞助艺术的爱好。克拉克毕业于耶鲁大学。1910年赴巴黎定居,结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法国女话剧演员弗郎辛,这一对有着同好的夫妇从此开始了长达近半个世纪的艺术收藏生涯,藏品包括文艺复兴时期以降的意大利、荷兰、英国和德国的油画、法国巴比松画派和印象派绘画,以及雕塑、陶瓷、银器、版画、绘画和油画等艺术品,其中一大批印象派大师的作品,特别是雷诺阿的不少上乘之作,成了克拉克收藏品中的镇馆之宝。在克拉克去世的前一年,即1955年,以他们夫妇命名的艺术博物馆在新英格兰风景如画的小镇,威廉姆斯镇,正式对公众开放。
这座艺术博物馆的魅力让我如此着迷,我在离开佛蒙特州前,竟又两次专程驱车前往,就是为了在那些不朽的名画前多流连片刻,并尽可能多的摄下它们,再一一告别。我当时以为,克拉克这个姓氏连同它带给我的所有美好感受,都将成为过去完成时。
数年后,已经回国的我,短期病休在家时偶然看到一个电视记录片《穿越陕甘》,讲述在逾一百年前的1908年,一个叫克拉克的美国人,自费组织了一个科学考察队,对中国陕西和甘肃省、以及山西和河南省的部分地区进行了一年多的考察,并于1912年出版了一本叫做《穿越陕甘》的书,其中用大量照片记录了沿途的人文和风光,此书不但有详尽的描述,还有照片和重要地点的绘画,包括了长城、丝绸之路、庙宇、修道院和窑洞。通过对地理学、动物学、天文学和文化的考察,提供了历史、经济、建筑和当地农业等详细内容。是了解百年前西部中国的一部难得史料。当时的中国正值历史上动荡不已的时期,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在那一年相继辞世,中国的封建帝制正在走向灭亡的前夜。由于在兰州附近,克拉克考察队的一名测量队员被当地村民打死,导致了整个考察活动提前结束。据当地官员调查的结果是:老百姓追赶一头惊牛,那个队员以为要杀他,就竭力逃跑,却不慎跌
下悬崖而死。又有传言说,当地大旱,百姓认为是这外国人的测量行为激怒了老天爷,所以就杀了他。
一百年后的2008年,一位中国摄影师根据百年前克拉克考察队所拍的山川河流、名胜古迹、城镇村庄等历史照片,寻找到拍摄地点并在相应机位复拍,用镜头捕捉百年沧桑后的变迁,以向百年前克拉克考察队穿越陕甘的壮举致敬。
我一边看着《穿越陕甘》专题节目,一边立刻就在网上订购了这本书的中文版。后来翻阅时,发现这本由克拉克和他的同行者索尔比合写的、较为学究气的科学考察记录书中,也不乏很多优美的文字。在此仅摘录两小段于下:
在夏季,漂亮的金莺习惯栖息于平原和山麓的树林里,也敢于在人类聚居区附近的庙宇院落中筑巢。金莺悬垂的鸟巢就高高地筑在树上,位于柔软枝条的一头,这样就能免于受到小男孩或者猫的攻击。
在高大山岭间遍布砾石的山谷中,可以听到非同寻常的朱鹭飞过河流时发出的哀伤鸣叫······
可惜,在百年后,我坐车经行八百里秦川的原野河流时,却几乎没能再听到那些鸟儿们的鸣啭了。
回到话头吧,直到电视节目《穿越陕甘》的结尾,叙述者最后似乎不经意地提到,克拉克后来在美国建立了一个艺术博物馆,我才惊醒:这个百年前穿越中国陕甘的探险家克拉克,就是我在美国曾经三度拜访的克拉克艺术博物馆的创始人。至此,我算是知道了这位大收藏家在开始他的收藏生涯之前与中国相关的的一段生活轨迹。
(二)
无独有偶,与电视节目《穿越陕甘》在同一段时间穿插播出的,是纪录片《发现甲骨文》,它让我记住了与克拉克曾经同处过一个时代的中国文物收藏和鉴赏家,王懿荣,他以晚清金石学家、甲骨文的首位发现者和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时的殉国烈士而载入史册。王懿荣(1845—1900年),出生于清代山东的一个士大夫家庭。他的家族为明清两个朝代的官宦世家,先后出过多个封疆大吏、翰林和进士,其先祖中多有博闻经史、精研学问并有著作传世者。但在他五岁时,因为任山西巡抚的爷爷王兆琛获罪革职,被遣戍新疆并抄没家产,王氏一族于是迅速家道中落,从显赫的名门望族一落千丈而沦为贫苦寒门,以至于他爷爷辞世20年后才得以归葬故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精英中国人家族的故事,相信读过红楼梦的人会有似曾相识感。高鹗在续补的结尾中,写上了贾府后代又在寒窗苦读后,科举及第而重新显贵发达,由兰桂齐芳而终于实现了家道复兴的梦想。高鹗笔下的红楼梦结局,被认为降低了曹雪芹原拟的“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结局的思想意境。但高鹗小说结局所折射的中国社会现实与主流价值观,从古至今一直都没有改变过,那就是:通过个人奋斗挤进体制内,也就是官场,进而实现或者猥琐或者崇高的各种自我抱负,从蝇营苟且到匡扶社稷。舍此之外,别无他途。当官的虽然有可能会惨被清零,就像小说红楼梦中的贾府,或现实中的王懿荣家族,但如果不当官,那你就一定是个零。
因此,王懿荣家族的复兴之路,在帝制时代,也就只能是国家官吏选拔制度-科举一途了。好在诗书世泽的王家人读起书来个个都不含糊,他的爸爸在家庭变故后不久,就中了道光年间的拔贡,即由地方官府推荐进入国子监(中央官学,国家最高学府)而成为国家干部储备人才,后来赴四川为官。而天资聪颖的王懿荣,也许是读书的兴趣太过广泛,在科举八股文考试之路上竟是屡遭挫折,仅乡试他就参加了八次,经过十七年的努力,才中了举人,想想范进中举后的发疯,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所幸他次年即得中进士(奇怪,这位老兄考研七次失败,考博却是一次成功),被授翰林院编修,大约相当于中央办公厅处级秘书吧,最后出任国子监祭酒,可能类似中央党校校长,或者国家考试院长吧。他的另一个头衔,是南书房行走,即光绪皇帝的秘书兼文学侍从,这个头衔足以证明王懿荣学识渊博的时名之盛。王懿荣酷爱文物古籍,尤其潜心于金石之学。为搜求文物,他足迹遍及鲁、冀、陕、豫、川等地,“凡书籍字画、三代以来之铜器印章、泉货残石片瓦无不珍藏而秘玩之”。他重视收藏,有着极高的文物鉴赏能力,是当时京师非常知
名的金石专家,就连北京琉璃厂古玩店的商贾都常常请他为师。他撰写的《汉石存目》、《南北朝存石目》等多本书,确立了其著名金石文字专家的历史地位。
由于王懿荣酷爱古代文物典籍,凡有价值的残石、碑帖、书画、古钱、善本图书等,都想法买来收藏。一生为搜求散失在民间的古物几乎花尽了他的薪俸,使他这位以清廉闻名于士林的文化显贵过着窘迫的生活,有时他为了收购文物不得不典当妻子的嫁装首饰。可见王懿荣对文物收藏的爱好,沉醉痴迷到了何等的地步。
真正让国人记住王懿荣的,是他发现甲骨文的传奇故事。限于篇幅,在这里仅作个简述:
1899年夏天,北京,王懿荣染上寒热病,用了许多药都不见好转。光绪皇帝听到后,派王懿荣的师友、也是光绪帝师的翁同龢携太医前去探视,太医开出一个药方,上有一味名叫“龙骨”的药。家人从菜市口的西鹤年堂药店买回了药,略通医道的王懿荣出于好奇,亲自查看这味叫做龙骨的药究竟为何物,原来,龙骨就是捣成碎片的龟甲兽骨,突然,他发现一小块龙骨碎片上刻有似篆非篆的奇异划痕。凭着深厚的金石学功底,王懿荣立刻意识到这些人为刻痕不同寻常。第二天,他便抱病亲临西鹤年堂,并告诉药房老板,如果再有商贩送龙骨来,请务必代为引见。于是便有了王懿荣向古董商范某等收购甲骨的经过。
范某是一位农民出身的古董商贩,常将河南安阳出土的青铜器收购后,向北京、天津的达官贵人和文人世家兜售。1898年,范某由于没有收到青铜器,便顺手把当地人耕田挖出的龟甲兽骨收购下来,再转卖给北京药店作为中药龙骨。
1899年秋,范某又去北京送龙骨,药店老板遂引荐他到王家。王懿荣见到范某带来的这批镌文甲骨,非常高兴,以一个字二两银子的重金买下,并当场指认上面一些近似钟鼎文的字体给他看,范某这才恍然大悟:这批看似不值钱的龙骨竟然是真正的宝贝。
后来,其他古董商闻讯后也携甲骨来京登门求售。这样,在短短数月里,王懿荣就高价收购了甲骨一千多片。他一边收集,一边开始研究甲骨文字,为此几
近废寝忘食。他拿着放大镜逐字研究,一个又一个抽象而怪异的文字符号被破译,字与字连为句,语句又构成一片清晰的远古文化意象。王懿荣从《周礼》和《史记》中弄清楚了上古先民是如何占卜的,他手中的这些甲骨,无疑就是先祖们占卜用的龟版。此后,他又从骨片上找到了几位商代国王的名字,对照《史记》,进而得到了印证。这些刻在骨板上沉寂地下数千年的古怪符号,终于打破沉默,向第一个读懂它们的人讲出了一个远古王朝的秘密。
1899年北京的一个秋日,王懿荣府上名流毕集。被邀请来的京城学界达人们,静静地等待着这位令人尊敬的国子监祭酒发布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被发现了!一块块精心整理过的龟甲兽骨在人们手上传阅着,这些文化名流一边抚摸着三千多年前的通神之物,一边倾听王懿荣的宣告:甲骨上镌刻的画纹符号是商代中晚期文字,早于周代青铜器上的铭文,因此毫无疑问,它们就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
甲骨文的发现对人类文化史的巨大震撼,百年之后还余波未息。
王懿荣没有想到,在窥破了这个惊天秘密之后不久,他的生命就如一片落叶,突然消逝在一阵狂暴的飓风中,那一天是1900年夏的北京,八国联军破城的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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