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茅卫东：带班三年，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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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班三年，一地鸡毛

茅卫东

一晃，三年过去了，又带了一届学生。

这是我在职校带出的第一批学生，应该也是最后一批。三年，想不出什么太有意思的事，每个月的班级考核都是最后。我倒不在乎考核，当年在普高时就是这样子，习惯了，无所谓了。量化考核这些年很流行，这是很可笑的。我遗憾的是，没意思。

一

2011年5月初，11级新生提前报到，先军训一周。这拨专业部新生中分数最低或者都没有初中成绩的几十个人组成的一个班，一开始就让我太惊讶。

自我介绍，有人就是不肯上去，甚至都不愿意开口，哪怕只说出自己的名字。上去的人，基本上就是报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和初中校名，声音大概讲台前的同学能听到。

军训一周不上课，住校生晚上就看看电影电视，建议组织一个联欢会热闹热闹，也相互认识一下，没有人表现出欣喜状，个个为难的样子，总算有人开了口：“老师，可不可以不联欢？”

正式上课，许多同学不是睡觉就是讲话，要么就吃着喝着打发时间。遇到太好说话的老师，有学生还在教室里跑来跑去互赠零食。批评他们，一脸无辜状。看男生整天无聊，建议他们去打篮球，得到的回复是“打球太累了，还是这样子好”。

作业当然也不想做。有个学生边抄作业边说：“茅老师，我就初中第一个学期做过几次作业。现在抄作业，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问他们有没有喜欢的课，说有，某老师的课很幽默他们喜欢。有一次我故意路过教室，里面睡倒一大片，不过随意讲话的的确没有。

有一个学期，自习课多，我安排每周看一次电影，条件是必须完成各科作业，哪怕是去抄。征求大家对片子的意见，都说是看韩剧看鬼片之类。我没有满足学生的愿望，他们也很快不守承诺。我宣布暂停观影，他们反应很淡定。隔了一周，还是继续给他们放电影。就当是海边捡鱼，或许总会对几个学生有用吧。

刚入校时，一个女生要求当纪律委员，没问题，不但是班里纪律委员，还成为专业部学生会成员。结果自己“脸上的粉都要掉下来了”（学生和同事语），晚上熄灯后先讲话一小时，再去洗衣服，还边洗边唱。反馈情况、交流提醒、批评警告均无效，家长说也管不了。有一次和另一位家长电话联系时顺便了解情况，同村的这个家长说，这孩子小学就没人管得了。以后越闹越疯，还居然说是我和她过不去。很快，先是让学生会踢了，再是被我撤了职，第二学期劝退了。

另一个纪律委员，也是男生，班里准备元旦文艺汇演节目，他说会跳街舞，“导演”就给安排了角色。两个月时间，每次大家排练时他都说自己在家练习，到时候参加彩排就行。一直到彩排，他说自己没时间练习。他最光辉的时候是后来成为专业部学生会宿管部部长，因为新生不服他们管教，他带人去教训，被撤职并受到记过处分。其实他是一个很内向的人，他父亲说是交朋友交坏了，我说是他父亲太严厉。一度他很郁闷，哭着要退学，这个反抗之举又被父亲“镇压”下去了。和他聊天，问他什么总是“没事的”，提醒他什么就是“好的，我知道的”，后来慢慢就变成无声了，既不解释也不反驳，就是沉默不语。曾担心他有抑郁，还好，现在顺利毕业了。不过领毕业证书那天他是空着手来的，学校要求上交的资料一份没带，我也只好让他空着手回去了。

二

说到文艺汇演，这是我们11外贸5班在校两年多时间取得的最大荣誉——专业部二等奖。其他的，运动会时盛奇峰同学拿过不错的成绩，先天条件好，呵呵；英语竞赛什么的，三等奖都罕见。也不奇怪，分班时就是分数最低的几十个人。

那次获奖后，我动员他们在班里搞一次联欢活动。他们说好的，结果拖到离校实习，一次联欢活动也没搞过。或许，他们更希望向别人证明些什么，对自娱自乐的活动没什么兴趣？

其实那个节目真算不上出彩。开始他们准备的小品《我们都是好孩子》，彩排时发现话筒效果太差，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几个人临时决定换歌舞，男女生对唱，其他人伴舞，最后一刻放气球礼花。可能这最后一招加分不少，当然歌唱得还不赖，两个人形象挺好的，舞就凑合了。

嗯，就说说这两位唱歌的同学。

男的个子蛮高，瘦长，形象比气质好不少，他的同桌被同学叫作“小胖子”，幸亏个子也高，两个是好伙伴。经常看到两人位置空着，问周围同学他们去哪儿了，大家就不停地笑，再问，说是吃多了上厕所了。提醒没用，就像班里好多女生胃不好，依然各种零食饮料不断。最后看到他们位置空着，我也笑了。

两个小伙伴第一个学期还经常合伙来骗我。每次都病歪歪样子，不是抹着鼻涕说感冒了，就是按着肚子说疼得不行，总之是要回家。学校有规定，学生上课期间要回家的必须家长向班主任请假。我觉得麻烦，也是因为接到过诸如“孩子不想军训老师你就别让他军训了”“孩子不想来上学让我给她请个假”这样的家长来电，于是直接开了出校单让他们回去了。后来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他们其实是去了网吧。秘密被揭穿，两人的身体状况立马好转。不过我落下心病了：离开学校多年，原来现在师生之间信任已经换不来信任了。

继续说他们俩的事。两年过去了，学校搬迁新址。新校地方小，容纳不了那么多学生，于是本来半年的离校顶岗实习改成了一年。这两位居然说不去实习，直接去读高职。“小胖子”去了湖南一所警校，歌手回老家上学。我原来确实等着看他们的笑话，不想“小胖子”居然适应了警校生活，减肥成功，人精神了不少。歌手回老家到底做了些什么就不清楚了，学校要什么证明材料他总是拖，家长在电话里的语气也不像孩子在校时那样客气了。后来，他含含糊糊说自己不读书了。不过来拿毕业证时，他把材料全部准备好了，比许多实习的同学动作利落。家里开着公司，确实方便得很。

接着说那个唱歌的女生。

她是我的第二任班长。新生报到军训，让学生自荐班团干部，两个女生争当班长。那行，一个做班长，她当团支书。不料这摆不平，团支书还是要当班长，班长不让，俩人各有各的支持者，明争暗斗不休。后来的收场有点戏剧性，班长转专业成功，团支书顺利兼任班长。再后来就更有戏剧性了，她玩手机被收，有个男生趁科办没人，拉开科长抽屉给她拿了个“苹果”。她当时在门外望风，拿到手机就又玩上了。那个丢“苹果”的学生家长不干，要科长赔钱，科长也没辙，只好掏出几千块息事宁人。这事儿搁谁也不甘心啊，这年头谁还没几个朋友呢，最后用着“苹果”的班长还是暴露了，和那个拿手机的男生一起被劝退了。这应该是一年级第二学期的事。

三

那就说说我的几位班长。

第一任班长Q，很能干，很能说，怎么都有自己的理。班里不少同学不喜欢她，我倒蛮欣赏她的，因为她非常独立，属于不向命运低头的那种人，不过最后她还是转到别的专业部去了。当时转专业的阶段已经过去，她来找我，我给她支了点招。她果然说服了两边的科长为自己争取到一次面试的机会并且一举成功。不过没多久，她又退学了。一个初中就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女孩子，不容易。离开学校后，她还几次给我留言，感谢我对她的信任和帮助，也劝我不要因为这些职校生太过焦虑。

第二任班长Y虽然不爱读书，时常违纪，人是很聪明的，长得也漂亮。当时专业部有一个老师是上海一所合作学校派来挂职的，没教我们班的课，我邀请他在班会课时间和大家交流一下。Y问他，自己的名字用上海话怎么念，很巧妙很成功进行了一次自我营销啊！这样的人，总有几个追随着，也总会被很多人非议。不过，“苹果”事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或许，孩子就是孩子，哪怕她家里不缺钱。

Y被劝退了，必须找第三任班长。忘了是我点名的还是大家投票的，前者可能性更大吧。不是我独裁，班里学生大多不爱表态。学校很多事都是晚上定的，班长不是住校生很麻烦。职校就业班分数最低的几十个人，也得找个活络一点的当班长才行，于是让Z当班长，她是班里难得几个敢上去讲话不犯怵的人。当然，也是不爱学习，管不住自己。和她商量班里的事，她说的最多的就是“没办法的”“就这样吧”。后来因为一个什么事，应该是她严重违纪，本来想让她认个错就继续当班长，她杠上了，那我也“没办法”把她撤了。

第四任班长W，是二年极开学时从别的班转来的。本来这个班读完一年要去上海的，结果居然有十几个反悔，于是就分到了其他几个班里，我班上来了五个。相比之下，W活跃一点，以前也是班干部，第三任班长被撤她就顶了上去。这时我只想维持现状到实习，没其他想法了，她也一样，可做可不做的，她肯定不做的。顺利进入实习季，W拿来了三方协议，说是在表哥的公司实习，但她一直有这样那样的原因，结果一个学期我都没有去实地走访过，有一次都走了半路又折回学校。实习快结束时，她在表哥介绍的一家公司被辞退，理由是干活不勤快。她姐姐替妹妹出头，隐瞒了妹妹实习生的身份去劳动局投诉。我劝她姐姐撤诉，这样子对大家都不好，多少影响以后学校学生的实习。她姐不干，最后她们如愿以偿得到了赔偿。

四

那这就到说拿毕业证的事了。

在校学习两年（其实是两年零两个月），实习一年，能坚持到最后的总能拿到毕业证书，因为有重大过错的基本就已经被劝退了。统计一下，2011年春招加后面转入，班级的总人数是58人，其中陆续转到其他班级或专业部共7人，实际毕业人数33人，换言之，有18人因各种原因离开学校，超过了班级总人数的三分之一。

我不觉得这学生离开学校是坏事，恰恰相反，我觉得还应该有更多学生离开学校才好。接触时间长了，我发现这些学生最大的麻烦既不是智商问题，更不是品德问题，而是太懒。他们也希望得到别人认可，却不想用事实证明给别人看。他们也希望有好成绩，但不愿意认真学习。这可能也是现在整个社会浮躁的一个表现。就像许多老师希望自己成为名师，但他们不愿意去琢磨课堂琢磨学生，更希望多认识几个编辑多发几篇文章，名师是写出来的，这也算是中国特色吗？同样的，中国家长总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于是为孩子报各种兴趣班补习班，可又有几人愿意认真反省自己、愿意和孩子一起成长呢？大家都图快，图省心省事，学生也就学会了这些：我也希望自己优秀啊，但我不想太累！这样的学生应该离开学校接受社会的教育，成功与否，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三年多时间，也有几个学生比较靠谱。班上男生不多，一直负责搬运教室的饮用水，因为我说过：“男生力气比女生大，这个事上没商量！”后来，他们几个再加上个别女生，把每周的大扫除也承包了，因为“女生大多很懒，叫不动”。有的同学对班主任交待的事很在意，有的为人很大度，有三个女生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有两个同学已经正式开始创业。

但总得来说，班上的学生让我头大。

学校要求实习学生必须填好实习手册、实习签定表和一式三份的就业协议书。三样材料齐全，才可发放毕业证书。领取资料的时候详细解释过填写方法，上面其实也都有说明。印象中，就陶超男和韩佳祺两人是拿着填写规范完整的材料过来的。实习记录、个人签字、单位盖章、实习照片……这些都有非常明显的提示和要求，许多人说不知道该怎么弄。

虽说是离校实习，一年间也返校过几次，到过我的办公室。最后一次返校领毕业证书，还是有不少同学问：“茅老师，你办公室在哪里？”拜托同学们，给我一点信心好不好，学校就只有分列两排的六幢教学楼，我在东边那三幢的中间一幢，来过不只一次了，哪怕不记数字，空间记忆也这么糟糕吗？

本想认真对他们说几句话，毕竟除个别读高职的同学外，大家的学生时代算是结束了。不想从八点开始收交材料，到十点半还有几位同学在忙活，其他交完材料的同学很随意地几个人一拨在聊天，拿到的移动公司赠送的毕业留言册扔在桌上也无人理会。清清嗓子，说了一句“一晃，大家就毕业了——”众生很淡定，我改了主意：“材料没有交齐的同学，请尽快在本周内交齐。已经交好材料的同学，我念到名字上来领毕业证书，拿到就可以走了。”

因各种原因，六张毕业证书暂扣，不过他们都已经毕业了，不再是在校学生，也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把QQ签名档改成“现在开始，我不再是班主任……”

以后也不当了，太累！

教育家长不是教师的责任

茅卫东

不久前，在一个教育QQ群里，有一位山东的老师介绍了他们开办家长学校的做法：“针对各个年龄段特点，在每个级部分设不同家教专题，每学年4月份、10月各以级部为单位组织家长集中听取专题报告一次，合计为4课时；平时家长采用自学方式，上交2篇教子文章，或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家庭教育相关活动两次，即可获4课时学分。以级部为单位，一年后进行统计，凡修满8课时的家长，均颁发‘家长年级课程结业证书’，作为年终评选优秀家长及其子女‘三好学生’的基本条件。”他们的家长学校还得到了有关部门支持，予以经费保障，家长可以免费参加。这位老师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家长“与学校共同承担起教育孩子的重任，做好学校教育的后备军和得力助手”。

我愿意相信他们开办家长学校的美好初衷，可是无法赞成他们的一些具体措施和理念。

首先，将家长是否参加家长学校与孩子能否被评为“三好学生”联系起来，这明显是以“株连”之法实行“强卖”。

学生能否被评为“三好学生”，应该根据其在学校的表现决定，与家长的所作所为没有关系。因为家长不愿意参加家长学校、不交教子文章，其孩子就不能评为“三好学生”。那推想一下，如果有家长犯罪入狱，孩子是不是连读书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啊？社会发展到今日，还有学校和老师那么熟练地使用“株连”之法，实在让人叹息。

明明是“强卖”，还以免费为由称之为“自愿”。商场里时有“免费品尝”活动，但促销员最多只是热情招呼顾客，从未见有硬逼顾客免费享用的。开办家长学校是好事，如果手续合法，即使收费也属正常。但市场经济条件下，公平自愿是基本原则，任何“强买强卖”行为都应该被禁止。拿在校就读的孩子作为筹码，迫使家长服从学校意志，这种行为更有损学校和教师的声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其次，家长素质高低影响孩子健康成长，但学校和教师并没有教育家长的权力和责任。

目前，没有哪条法律或法规明确赋予了学校和教师教育家长的权力，换言之，提高家长素质不是学校和教师的工作职责。学校和教师的工作对象只是学生，不包括家长。其实，正是因为学校没有合法的权力要求家长必须参加活动，所以才需要拿孩子能否被“三好学生”作为筹码要挟家长。

有人说，现在很多家长太自私了，需要接受教育。自私只是个人品行问题，自私本身并不违法。我们可以批评自私自利不顾他人的行为，却无权要求别人必须成为品德高尚的人。抢占道德制高点，强迫崇高其实是最大的伪善，是大恶。不幸啊，历史教训这么快就被有些人忘了。

还有人说，家长通过培训多掌握一点家庭教育之法总是好的嘛；再说，所花时间也不多，难道不能为了孩子牺牲这么点时间吗？我也认为许多家长有必要提高一下自己的教育素养，相信家长也应该拿得出这点时间。可是，这些依然不能成为强迫家长参加培训的理由。可以倡导，不得强迫，其实就这么简单。

再次，教师和家长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合作关系，决非教育与被教育关系。

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家校之间保持联系，信息共享是应该的。考虑到现实中的确有不少家长缺乏必要的教育能力和方法，学校和老师通过家长会等形式，给家长提供一些意见和建议也是必要的。可是把家长视为“学校教育的后备军和得力助手”，这就完全无视了家长作为孩子成长的第一责任人的角色和地位。

有人说，中国教师为什么累，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学校和教师总是会把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过度操心家长素质，甚至挺身而出把家长列为自己的教育对象就是一例。

身为教师，我也知道一直以来有不少家长教育不了自己的孩子，把希望寄托在学校和老师身上。与其说这是家长对学校和老师的信任，不如说这是家长在推卸责任。我确实也看到过，有的家长送孩子到学校时口口声声对老师讲：“孩子交给老师我们放心，要打要骂老师你随便！”等孩子和老师真的发生了严重冲突时，护犊心切的家长恨不得吃了老师。

孩子到学校是接受教育来的，但是学校教育只能承担学生发展的部分责任，无力也不必承担起众多家庭的希望。学校和老师应该和家长能力合作，共同承担起教育孩子的责任，而不是把家长也变成自己的教育对象。

本文刊于2014年6月《北京教育》

2014/07/02草

2014/07/03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