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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雅集:清中叶士商互动的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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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8 00:25: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韩江雅集:清中叶士商互动的个案研究

《清史论丛》2013年号

吴伯娅
 
“士”是中国古代对知识分子的一种称呼。“士”因时代不同而不断变动。传统的四民观是“士、农、工、商”。“士”居四民之首,“商”居四民之末。16世纪以后,随着市场经济的新发展和商人地位的上升,士人阶层和商人阶层出现了新的关系和联系。“士”一词也有了新的社会意义。[1]
韩(亦作邗)江吟社是清代雍正、乾隆年间扬州地区一个民间自由结合、不带政治色彩、无功利目的的文学群体。主持者是扬州盐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时称“扬州二马”。参加者为扬州本地人士、远方寓公、及四方名士过邗上者。《韩江雅集》是诗社的一部唱和集,传世者12卷,陆续刻成。根据对《韩江雅集》所载的人和作品进行统计,诗社的成员约为40余人。其中既有著名学者、诗词大家、画坛怪杰,也有漂泊寒士、迁客谪臣、盐商富贾。人员构成不仅打破了士宦商的界限,也打破了学科的界限。诗社成员经常在一起讨论经史、考证掌故、吟诗唱和。马氏兄弟热情款待文人学士,大力资助文化事业,既促进了扬州地区文化的兴盛,也提高了他们自身的文化修养,得荐博学鸿词,跻身《清史列传·文苑传》。
本文以韩江雅集为切入点,从一个新的角度探讨清中叶扬州地区经济与文化、商人与士子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        商业发展与社会变迁
明朝中叶以后,中国社会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尤其是商品经济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产品的相对丰富,人们消费能力的增强等,有力地促进了商业的发展。商业取得显著进步,对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丰厚的商业利润,吸引了社会各阶层,各色人等。经商营利的队伍中增添了许多新的成员。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之中,文人学士的价值观念,如四民、义利、贾道、治生观等发生变化,原来不屑商贾的士大夫(包括其家庭成员)也进入经商队伍,“弃儒就贾”、“弃文从商”的案例屡见不鲜。
儒学士子纷纷加入商贾行列,这不仅壮大了商人队伍,并在客观上提高了商人的文化水准和整体素质,匡正了商贾的义利道德观念。不少商人在赚到钱后,热心公益事业,为当地或家乡修路架桥,救济贫穷灾民,为书院慷慨解囊,为朝廷捐金助军。这表现了商人们行善积德、恩泽后人的儒家道德观念和情操。因此,商贾在一般市民心目中的形象得到了提升。明清文集中出现了许多商人的传记,记载了他们的义举和善行。有人明确提出:“夫商与士,异术而同心。”[2] 还有人对传统的“士农工商”的序次重新做了编排:“商贾大于农工,士大于商贾,圣贤大于士。”[3] “商”仅次于“士”,升至了第二位。
商人尤其是儒商在人们心目中地位的升高,在徽州商人身上反映得尤为明显。徽州山多地少,生产的粮食不足以供徽州所居之人口。长期以来,徽州以“商贾之乡”著称于世。徽州人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业贾者什七八”[4]。明清徽俗云:“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十四,往外一丢。”即徽州人从小就外出经商。
徽州是朱熹故里,儒学深入人心。史载:“新安为朱子阙里,而儒风独茂。”[5] “自井邑田野,以至深山远谷,居民之处,莫不有学、有师、有书史之藏。”[6] 因此,徽州又被称为“东南邹鲁”、“文献之邦”。
徽人对朱熹极为崇拜,程朱理学渗透于徽州社会生活之中。朱熹的思想和言论,成为徽人思想和行动的准则。奔走于四方的徽商也不例外,他们在各经商地建立的徽州会馆中都崇祀朱子便是明证。加之,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一个主要以功名、官位和文采取定威望与地位高下的社会。“贾为厚利,儒为名高。”在这种价值取向下,因从贾而囊丰箧盈的商人,急切地希望以财富弥补社会地位和个人声望。因此,徽商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贾而好儒”。
明清时期,徽商“贾而好儒”的表现形式是非常丰富的,至少包含有如下三个方面。
1,由于徽州是一个文化发达的地区,在氤氲儒学的氛围中出现的徽商,大多具有不同程度的文化知识和儒学素养。他们有的自幼读书,弃儒从商后没有忘情于儒业,贾而兼儒;有的先贾后儒,儒贾结合。
例如章策,父亲在浙江兰溪经商,12岁时,他随父亲来到兰溪,拜名儒赵虹桥为师,攻读举子业。他聪慧好学,心存远志,读书辄解,深得老师的器重。18岁时,因父亲病逝,不得不弃儒从贾,子承父业,往来兰溪、徽州之间行商。身处商场的章策,“虽不为帖括之学,然积书至万卷,暇辄手一编,尤喜先儒语录,取其有益身心以自励,故其识量有大过人者”,[7] 且多才多艺,善草书,精音律。
又如鲍光甸,“生而颖异,器识过人,弱冠通经史,以食指浩繁不克竟举子业,遂务盐筴于淮扬。生平仁厚,诚悫古道,自期周急拯危,不鸣其德。……性喜古砚旧书,暇则博考图书,并工书法。”[8]
再如汪应诰,自小读书,但几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未成功。于是远离家乡,服贾于闽越。然而,好读书其天性,雅善诗史,治《通鉴纲目》、《性理大全》诸书,“莫不综究其要,小暇披阅辄竟日。”他还亲自执教儿孙辈,“居家传子一经,课以制举业。长已蜚英辟雍,季则誉重庠序,暨孙若曾,弦诵之声相闻也。”[9]
“业儒”出身,从贾后,好学不倦,保持儒商风范者,在徽商中比比皆是。先贾后儒,从商后努力提高文化修养,成为一介儒商者,在徽商中也屡见不鲜。例如,“吴自亮,字孟明,歙西长林人,业鹾两淮。幼时器识过人,未及成童即身任劳苦,谋甘旨之供。然勤学好问,夜必篝灯诵读,经书通鉴,能晓大义。”[10]
徽州人善于处理从贾与业儒的关系,正如他们自己所言:“贾为厚利,儒为名高。夫人毕事儒不效,则弛儒而张贾;既侧身响其利矣,及为子孙计,宁驰贾而张儒。一弛一张,迭相为用。”[11] 贾儒结合,迭相为用,成为徽州地区普遍的价值取向。徽州人的厅堂里出现了这样的对联:“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2,徽商在经营过程中,大多受到儒家思想的支配,“以儒术饬贾事”,讲求商业信誉,生财有道。
经商需要文化,自古皆然。明清时期,我国封建商品经济已发展到高峰阶段,市场更为扩大,交易更为复杂,行业内外的联系更为密切,这就对商人的判断力、组织管理才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徽商多为弃儒从贾,从贾后又不断学习,其文化知识和儒学素养明显高于其他商帮,这是他们迅速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商业成功的文化优势。
有文化的人,易于学得计然术。徽商大多熟悉儒家的“治生之学”,有敏锐的商业眼光,善于审时度势,正确地选择经营方向和地点,客观地分析供求关系,及时地判断取舍进退,精确地计算收支得失,从而获得厚利。例如黄镛,少时绩学业举,志存经世,后来弃儒经商,转贩于闽、越、齐、鲁之间。他“克洞于天人盈虚之数,进退存亡之道”,所以获利甚多,“赀大丰裕”。又如吴彦先,从商之暇浏览史书,与客纵谈古今得失,即宿儒自以为不及,因而受到群商的拥戴,一切营运必奉其筹划。他不负众望,常常“权货物之轻重,揣四方之缓急,察天时之消长,而又知人善任,故受指而出贾者利必倍”[12]
徽商大多崇尚儒家的义利观,讲求商业道德,诚信为本,义中取利。他们认为,商人“职虽为利,非义不可取”,“诚招天下客”,“无信不立”。因此,在经营活动中,他们提倡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以诚待人、重诺守信、互惠互利、拾金不昧等美德,反对投机取巧、坑蒙拐骗等不义的行为。他们还切身体会到,诚信经商有时不一定能立刻致富,但持之以恒必有厚报。放弃眼前一时的“小利”,却能赢得长久的“大利”。对此,他们作过生动的比喻:“钱,泉也,如流泉然,有源斯有流。今之以狡诈生财者,自塞其源也;今之吝惜而不肯用财者,与夫奢侈而滥用财者,皆自竭其流也。……圣人言:‘以义为利。’又言:‘见义不为,无勇。’则因义而用财,岂徒不竭其流而已,抑且有以裕其源,即所谓大道也。”因此,他们强调:“生财有大道,以义为利,不以利为利。”[13]
3,徽商在致富之后,倡导“富而教不可缓”,大力振兴文教,热心公益事业。
徽商在获利之后,不仅注意提高自身的文化修养,而且重视对子弟的教育。他们的一个重要思想是:“富而教不可缓也,徒积资财何益乎。”[14] 因此,他们在家业隆起之后,立即延师聘教,令子弟业儒,望子成龙。
不仅如此,他们还慷慨解囊助修书院,促进家乡的“儒学之盛”。书院是中国封建社会特有的教育组织形式。从宋代起,书院数量的多少就成了衡量一个地区教育发展水平的重要标志。徽州的书院一直十分发达。据有关学者统计,从宋到清,徽州地区共有书院124所(不包括明清时期的书屋、文会),其中宋元所建者47所,明清所建者77所(不包括对前代书院的重建)。[15] 宗族的办学热情和商人在经济上的资助,是明清时期徽州书院发展的强大动力。宗族创办的书院,经费来源出于徽商,似无疑问。其府设、县设书院的经费,主要靠的也是商人的资助。这方面的材料,在徽州的方志、谱牒中俯拾即是。如歙县的古紫阳书院,就是徽州盐商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动支营运项款银建造的。在建造的过程中,因经费缺额,诸商又纷纷捐银,其中鲍志道一人就独力捐银3千两。[16] 再如,婺源的紫阳书院在嘉庆年间的重建过程中,合邑绅商俱踊跃捐献,共捐银3万余两,其中独捐千金者就有18人。这18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婺源商人。
与此同时,徽商也重视和资助寄籍地的文教事业。例如,在扬州业盐的汪应庚,乾隆元年(1736年),见扬州府县学宫岁久圮坏,“捐银四万七千两修治,以二千余金制祭器乐器”。[17] “历三年而后功成,虽曰缮修,实则重建。”“复为久远计,捐金一万三千一十九两,置良田一千四百九十八亩四厘二毫,输之学,以田租变价缴府库,相两学岁修所费支给,其余剩者簿积贮公,于大比时分佽文武试士资斧。”[18]
“贾而好儒”的优良传统,使一些徽商家族人才辈出,世代簪缨。在两淮业盐者尤为突出。例如,郑氏读书世家,族广英多,科甲蝉联,文人辈出。“郑钟山字峙漪,仪征学生,业盐两淮。……子宗彝,进士,官至御史。次子宗洛,内阁中书。”[19]
程氏名门望族,以科第文章显名于世。袁枚曾经指出:“淮南程氏虽业禺策甚富,而前后有四诗人:一风衣,名嗣立;一夔州,名崟;一午桥,名梦星;一鱼门,名晋芳。”[20] 这四人是淮扬一带提倡风雅最负盛名的人物。
汪氏科甲兴盛,仕宦不绝。如汪懋麟,字蛟门,休宁人,入籍江都。“康熙丁未进士,官刑部尚书郎,预修《明史》,以古文诗词推重缙绅间,梓行者甚富。……兄耀麟,字叔定,岁贡生,亦知名士。”[21]
江氏世族繁衍,名流代出。乾隆年间的盐务总商江春,工制艺,精于诗,与齐召南齐名。著有《水南花墅吟稿》、《深庄秋咏》等。其兄弟子侄中,见于《扬州画舫录》记载的著名诗人、艺术家和鉴赏家,就有15名之多。“坛坫无虚日,奇才之士,座中常满,亦一时之盛也。”[22]
据有关学者研究,1371——1643年间,两淮盐商中出的进士多达106名;及至清代,1646——1804年间,产生的进士数为139名。由于两淮盐商的财富创造了高度发达的文化,使得有清一代扬州府的进士总数多达349名,而且还出过11名一甲进士,成为国内重要的文化发达地区之一。其中,盐商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23]
清人沈垚有一席非常著名的话,反映了他对商业发展与社会变迁的感受。他说:“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此宋、元、明以来变迁之大较也。天下之士多出于商,则纤啬之风日益甚。然而睦姻任恤之风往往难见于士大夫,而转见于商贾,何也?则以天下之势偏重在商,凡豪杰有智略之人多出于焉。其业则商贾也,其人则豪杰也。为豪杰则洞悉天下物情,故能为人所不为,不忍人所忍。是故为士者转益纤啬,为商者转敦古谊。此又世道风俗之大较也。”[24] 这是沈垚的一家之言,有些问题还可以讨论,如“古者士之子恒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就讲得有点绝对。但它毕竟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当时的商业发展和社会变迁、士人阶层与商人阶层之间新的联系与互动。
二、  士商组合的韩江雅集
交游雅集和诗酒酬唱是古代士人交流感情,增进友谊的方式之一。士人在雅集中游历山川,出入园林,共赏美景,饮酒赋诗,唱和切劘。事后,聚会者常撰写序文,叙述聚会情况,刊刻诗集,流传于世。雅集使人的身心得到调适,精神获得愉悦,既增进了士人之间的情谊,也繁荣了文化事业。
雅集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源远流长。“西园之会”就是古代著名的士人雅会。西园是曹操在邺时的园囿。园内风光优美,曹丕、曹植经常与建安诗人王粲、刘桢、陈琳、徐干等在此聚会。后来,曹丕在《与吴质书》中回忆当时的盛况时说:“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酌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25]
此后,“竹林七贤”继起,嵇康、阮籍等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26] ,饮酒谈玄,以清高自许。东晋时,文人常常利用“修禊事”聚会。所谓“修禊”,据《周礼》记载,每年三月上巳日,女巫要在河边举行仪式,为人们除灾去病。禊者,洁也。魏晋之后,上巳修禊事定为每年三月三日。这一天,人们除了“洗濯祓除宿垢”,还要举行各种庆祝活动。士人则喜欢在小河边聚会,借流水传递酒杯,饮酒赋诗。这就是曲水流觞。
永和九年(353年)暮春,著名书法家王羲之与名士谢安、孙绰等人在会稽山阴兰亭举行修禊之会。按照习俗,他们列坐在宛转的溪水旁,待酒杯顺水流到自己面前即赋诗。事后,王羲之写下了著名的《兰亭集序》,记载了这一充满诗情画意的活动。兰亭之会对中国古代士人的聚会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春光明媚,天晴气朗的日子里,士人们欣然相聚,或饮酒畅谈,或濡毫命笔,在这种“一觞一咏”的氛围中,既感悟了人生的快乐,也激发了创作的灵感。正如苏轼诗云:“流觞曲水无多日,更作新诗继永和”。后世文人聚会常常效仿兰亭故事。
东晋之后,士人在频繁的聚会活动中又兴起了结社。士人结社较早的是东晋的“白莲社”。唐宋以后,因实行科举制,士人之间接触、交往增多,聚会结社更为频繁。“由于明嘉靖以大江南北以及山、陕个别地区社会经济极为繁荣,水陆交通也很便利,所以文人的社集,到了明季最繁盛了。”“结社这一件事,在明末已成风气,文有文社,诗有诗社,普遍了江浙、福建、广东、江西、山东、河北各省,风行了百数十年,大江南北,结社的风气,犹如春潮怒上,应运勃兴。那时不但读书人们要立社,就是士女们也要结起诗酒文社,提倡风雅,从事吟咏。”[27]
清朝顺治年间,封建统治者为巩固统治,对士人推行高压政策,曾禁止士人结社。禁令之下,士人不再组织像复社那种大规模的政治性社团,但诗酒文会仍然活跃。有学者提出:“据粗略统计,从康熙初到《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去世为止这一时期里文人结社举会不少于六十例,特别是与《红楼梦》有关的北京、南京、扬州、苏州等地风气最浓。”[28]
自明末以来,结社赋诗,觞咏为乐,已经成为文人生活、交往和文学活动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和基本方式。在这种社会氛围之中,有些商人尤其是儒商不仅与文人密切交往,而且积极参与文学创作,甚至倡导和组织诗酒文会。商人与文学家的交往有种种情形。有的是附庸风雅,有的则是崇尚风雅,也有的商人本来就品第不俗,不宜一概而论。
扬州地区的文人雅集,自宋代欧阳修、苏轼平山宴会以来,闻名遐迩,明清时期更是时有精彩篇章。雅集的倡导者和组织者,除了名士和官员之外,还有“贾而好儒”的盐商。例如明末盐商郑元勋在影园中招致四方名儒硕彦宴饮吟诵,岁无虚日。崇祯十三年(1640年),他利用园中黄牡丹盛开之际,礼延名流同赋七言律诗,共得数百首,诗成后糊名易书,缄送大诗人钱谦益评定等第,最后以黎遂球(美周)所作十首为第一。郑元勋特制两金觥,内刻“黄牡丹状元”五字,送给黎,并称黎为“黄牡丹状元”。此事为扬州文坛一大盛事,也为海内文士们一再称道。事后,郑元勋将诗汇集成《瑶华集》,刊刻传世。入清以后,扬州盐商财富更雄,扬州文人雅集更是精彩纷呈,以至出现了“一时文䜩盛于江南”的空前盛况。清人李斗说:“扬州诗文之会,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筱园及郑氏休园为最盛。”[29] 马氏、程氏和郑氏皆徽籍,小玲珑山馆、筱园和休园皆扬州名园。可见扬州的诗文活动是以徽人名园为中心。马氏小玲珑山馆名列首位,其活动一定最为兴盛,具有典型意义,值得我们认真考察。
马氏即扬州盐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时称“扬州二马”。他们居扬州新城东关街,家有园林曰“街南书屋”。街南书屋有12景,分别名为小玲珑山馆、看山楼、红药阶、觅句廊、石屋、透风透月两明轩、藤花庵、浇药井、梅寮、七峰草亭、丛书楼、清响阁。其中小玲珑山馆最为有名,人们常用它作为整个街南书屋的代称。马氏兄弟不仅勤学工诗,而且慷慨好客,四方游士过访,适馆授餐,终无倦色。并与扬州本地人士及客卿寓贤结邗江吟社,寄兴詠吟,联为常课,极大地推动了扬州地区诗文之会的兴盛。
马氏兄弟所主持的诗文之会的盛况,可以从《韩江雅集》一书中窥见一斑。
《韩江雅集》是邗江吟社的一部唱和集,传世者12卷,陆续刻成。卷一有《金陵移梅歌》,乾隆八年(1743年)作;卷十二有《霍家桥道中》等,乾隆十三年(1748年)作。前后六载之久。卷首有乾隆十二年(1747年)沈德潜序,其中写道:“韩江雅集,韩江诸诗人分题倡和作也。故里诸公暨远方寓公咸在,略出处,忘年岁,凡称同志、长风雅者与焉。既久成帙,并绘雅集画图共一十六人。”沈氏所说的“雅集画图”,指的是叶震初所绘《行庵文讌图》。关于这幅图,全祖望、厉鹗都曾写有专文。
全祖望在《九日行庵文讌图序》中写道:“扬州为江北大都会,居民连甍接楹,笙歌舆从,竟日喧聚,其于清歌雅集,盖罕矣。城北天宁寺,为晋谢公驻节时所游息,其中有行庵,吾友马君嶰谷、半查兄弟之小筑也。地不逾五亩,而老树古藤,森蔚相望,皆千百年物,间以修竹,春鸟秋虫,更唱迭和,曲廊高榭,位置间适。出门未数百步,即黄尘浊流,极目令人作恶,一至此间,萧然有山林之思。”[30]
厉鹗在《九日行庵文讌图记》中写道:“乾隆癸亥九日,积雨既收,风日清美,遂约同人,咸集于斯。中悬仇英白描陶靖节像,采黄花,酌白醪为供。乃以‘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陶陶衎衎,觞詠竟日。既逾月,吴中写真叶君震初适来,群貌小像,合为一卷,方君环山补景,命曰《九日行庵文讌图》。”[31]  图中的16人是:胡期恒、唐建中、方士庶、闵崋、全祖望、张四科、厉鹗、陈章、程梦星、马曰璐、方士 、汪玉枢、马曰琯、王藻、陆钟辉、洪振珂。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16人,是诗社的主要成员,而参加过韩江雅集的诗人,则不止此数。根据对《韩江雅集》卷一至卷十二所载的人、作品进行排列,我们可以看到除上述16人外,还有25人。他们是史肇鹏、杨述曾、高翔、陆锡畴、黄裕、郑江、张世进、赵昱、丁敬、杭世骏、赵信、赵一清、戴文灯、陈祖范、查祥、姚世钰、张熷、刘师恕、王文充、团升、方世举、释明中、楼錡等。[32] 以此推算,邗江吟社的成员约为40余人,数目相当可观。
在这40余人当中,全祖望、杭世骏是著名学者;厉鹗是著名诗人;金农、高翔是“扬州八怪”;陈章、陈皋精于诗,有“陈氏二难”之目;赵昱号谷林、赵信号意林,诗文俱佳,有“二林”之目;姚世钰是“俊才”、漂泊寒士;唐建中是侨寓扬州的谪臣;胡期恒官至甘肃巡抚,罢官归里;程梦星是著名盐商汪懋麟的外孙,翰林院编修,宦情早淡,归居扬州;马曰琯、马曰璐是“贾而好儒”的扬州盐商;方士 是安徽歙县人,业盐淮南,“性孝友”,[33] 著有《西畴诗抄》四卷、《新安竹枝词》一卷;王藻,吴江人,早岁以贩米为生,工诗,乾隆丙辰举鸿博;张四科,陕西临潼籍盐商,与陆钟辉共筑让圃。
由此可见,邗江吟社的人员构成不仅打破了士宦商的界限,也打破了学科的界限,确实是“略出处,忘年岁,凡称同志、长风雅者与焉”。
沈德潜将韩江雅集与历代有名的诗文唱和活动进行了比较,明确指出:“吾谓韩江雅集有不同于古人者。盖贾、岑、杜、王、杨、刘十余人,倡和于朝省馆阁者也;荆、潭诸公,倡和于政府官舍者也;王、裴之于辋川,皮、陆之于松陵,同属山林之诗,然此赠彼答,祗属两人;仲瑛草堂讌集,祗极声伎宴游之盛;沈、文数子会合素交,量才呈艺,别于贾、岑以后诗家矣,然专咏落花,而此外又无闻焉。今韩江诗人不于朝而于野,不私两人而公乎同人,匪矜声誉,匪竞豪华,而林园往复,迭为宾主,寄兴咏吟,联结常课,并异乎兴高而集,兴尽而止者。”[34]
这段话充分肯定了马氏兄弟主持的韩江雅集的特征:不于朝而于野,不私两人而公乎同人,不是随兴而集的偶然联咏,而是既久成帙。在成帙的《韩江雅集》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活动的主要场所是扬州二马等人的私家园林。张世进称:“往岁作文宴,多于山馆中。”[35] 除小玲珑山馆外,马氏南庄、行菴、畬经堂及街南书屋其它景点也是他们乐聚之地。如《韩江雅集》中就有:《冬日集畬经堂分咏》、《微雪初晴集小玲珑山馆》、《首春行菴小集分咏梅花事》、《南庄野眺用东坡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韵》、《冬日集行菴分咏》、《七峰草亭迟雪,以张伯雨山留待伴雪,春深隔年花分韵》等等。马氏园林之外,张四科的让圃、陆钟辉的环溪草堂、程梦星的筱园、张世进的著老堂也是诗会的场所。如《韩江雅集》中就有《集让园投壶》、《展上巳集环溪草堂流觞讌会》、《五月十二日集筱园》、《著老堂分咏春蔬》。
《韩江雅集》中,吟咏的题材主要有:1、园林景物,如《过玲珑山馆看玉兰花》、《分咏行菴秋花》、《残梅》、《秋日泛舟过环溪》、《集补斋先生寓斋,咏庭中老桂》、《咏诗南轩观荇花联句》等;2、诗社成员间的迎来送往,如《重九后二日樊榭至自武林,同人适有看菊之集,分韵共赋》、《送團冠霞入都》、《喜谢山至,因忆樊榭、堇浦、薏田诸游好》、《送全谢山归四明》、《分咏四明古迹重送谢山》、《鲍辛甫还自京师小集渔川斋中》、《送陆茶坞归里》等;3、观赏文物字画,如《题方环山所藏明宁王画》、《汉首山宫铜雁足灯歌为嶰谷半查赋》、《题徐幼文师子林画册》、《五月二日集小玲珑山馆题五毒图》、《禹鸿胪尚基五瑞图联句》、《为寄舟上人题天池石壁图》、《题西畴图》、《五日席间咏嘉靖雕漆盘联句》、《集荣木轩观赵承旨画番马图联句》、《展重五集小玲珑山馆分赋钟馗画》等;4、记游记事,如《同游建隆寺用沈传师游道林岳麓寺韵》、《丁卯正月六日郊游用陶渊明游斜川韵》、《霍家桥道中》、《冬夜宿南庄》、《焦山观音岩晚望用宋人赵冰壶韵》、《焦山看月以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分韵》、《登双峰阁以清磬度山翠,闲云来竹房分韵》、《寒夜石壁菴联句》、《归宿南庄二绝》、《金陵移梅歌》、《梅花纸帐歌》等;5、反映社会生活,如《分咏扬州岁暮节物》、《分咏端午节物》、《分咏消夏食单》、《冬日田园杂兴》、《打麦词》、《养蚕词》、《于酒》等。
雅集时的场景,清人李斗曾作过这样的描述:“于园中各设一案,上置笔二、墨一、端研一、水注一、笺纸四、诗韵一、茶壶一、碗一、果盒茶食盒各一,诗成即发刻,三日内尚可改易重刻,出日遍送城中矣。每会酒肴俱极珍美,一日共诗成矣。请听曲,邀至一厅甚旧,有绿琉璃四。又选老乐工四人至,均没齿秃发,约八九十岁矣,各奏一曲而退。倏忽间令启屏门,门启则后二进皆楼,红灯千盏,男女乐各一部,俱十五六岁妙年也。”[36] 这种集吟诗、听曲、品茶、饮酒诸乐趣的诗文之会,自然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参加者甚众。
马氏兄弟不仅在扬州本地结社吟诗,而且携友出游,登山涉水,吟诗唱和。《焦山纪游集》、《林屋唱酬录》就是这类活动的见证。
乾隆十三年(1748年),马氏兄弟携诗友厉鹗、杭世骏、陈章、楼錡、闵崋、陆钟辉等同游焦山。他们一行九人,往返两宿南庄,留山中三日,每人各赋诗数首,联句一首,结集为《焦山纪游集》。
厉鹗《焦山纪游集序》写道:“京口金、焦二山,为天下绝景。金山去瓜洲咫尺,南北帆樯所经;焦山相去稍远,岧亭幽敻,孤峙盤涡巨浪间,游人迹罕至。东坡云:‘同游尽返决独往,赋命穷薄轻江潭。’自非耽奇好事者,未易津逮也。予平生三游,皆马君嶰谷、半查为之主,一在庚戌冬,一在丁巳夏。今年戊辰仲冬之望,复因江月发兴。同游者凡九人,往返两宿南庄,留山中凡三日夕,人各赋诗七首,联句一首,次第为一集,属予序之,以见兹游之不易,而江山倡酬之为可乐云。”[37]
道光年间,伍崇曜读《焦山纪游集》,神往不已,激动地写道:“昔顾阿瑛有玉山纪游一卷,其友袁华所编。游非一地,而必有诗。所与游者……皆一时风雅胜流,而山水清音,琴尊佳兴,风流文采,千载下尚如将见之。今马氏昆仲此游,遍阅卷中姓名,殆足与后先辉映,恨不获厕身于笔牀茶灶间也。特重刊之。”[38]
乾隆十七年(1752年),马氏兄弟又携陈章、楼錡、闵崋等人南游苏州,他们自扬入吴,过惠山,历虎丘,憩明瑟园,攀天平,历支硎,俯寒泉,蹑华山鸟道,上灵岩,陟邓尉,由天池石壁,渡太湖,探石公、包山、林屋、缥缈峰、消夏湾诸胜,饮明月坡而返,流连唱和,得诗50余首,结集为《林屋唱酬录》。
沈德潜欣然作序,《序》中写道:“吴中名山,在郡城西,多濒太湖,至石公林屋诸胜,必渡湖涉风涛,约百余里,可携筇屐,故游者殊少,游而发为咏吟者尤少。唐皮袭美、陆鲁望,明高青邱、徐昌榖诸公外,寥寥无闻焉。……今诸君子境无虚过,过必有诗,是古人所不能兼者,而诸君子兼之也。且诸君子远居维扬,维扬称华朊地,乃能涉江航堑,叩寂逃虚,舍明丽之区,入静深之境,以其笔墨发山水之灵,岂陶贞白所云,见朱门广厦,无欲往之心,望高岩,瞰大泽,恒欲就之者与?……读诸君子诗,神往于幽虚左神间矣。”[39]
上述可见,扬州盐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与文人学士密切交往,结社吟诗,唱和切劘,极大地推动了扬州地区诗文之会的兴盛。韩江雅集是一个士商组合的文学群体。扬州盐商为雅集提供园林场所、活动经费、交通食宿、诗集出版,反映了清中叶扬州地区经济与文化、商人与士子的互动关系。
三、        “商而兼士”的“扬州二马”
清代著名学者、祖籍徽州的戴震曾经说过:“吾郡少平原旷野,依山为居,商贾东西行营于外以就口食……虽为贾者,咸近士风。”[40] 近代学者许承尧认为:“商居四民之末,徽殊不然。歙之业鹾于淮南北者,多缙绅世族……名贤才士往往出入其间,则固商而兼士矣。”[41] “扬州二马”就是典型的“商而兼士”的人物。他们不仅是韩江雅集的组织者和赞助人,而且本身勤奋好学,俱以诗名。《清史列传·文苑传》记载:“马曰琯,字秋玉,安徽祁门人,原江苏江都籍,诸生,候选知州。性孝友,笃于学,与弟曰璐互相师友,俱以诗名,时称‘扬州二马’,比之皇甫子浚伯仲。” 这段话既说明了“扬州二马”之称的来历,也肯定了他们在清代文化史上的地位,确认了他们“商而兼士”的身份。
马曰琯、马曰璐兄弟出生于读书世家,史称“世业儒”[42]。曾祖父大级,字碧筠,明朝诸生,“治经有声”。[43] 明清易代之后,他山居读书,不再参加科举考试。这种不忘故国的节义之举,受到了当地人民的尊敬。“乡里高其节,卒葬皆在祁门。”[44]
马曰琯、马曰璐兄弟的祖父承运,迁居于扬州,经营盐业。他“性故宽厚长者,遇事多抗直,以义幅利,以己急人,合古之独行”。[45] “康熙间设厂赈粥”。[46] 马曰琯、马曰璐兄弟的父亲谦,字幼撝,太学生,州司马,“幼而笃孝,既早孤,事母汪太君逾谨,起居食息,勿离左右,逮殁,丧葬尽礼,里党咸称之。”[47] 马曰琯、马曰璐兄弟的母亲、伯母是封建时代典型的贤妻良母,亲朋好友中不乏名人,或贾而好儒,或为政有声。这些人的言传身教,直接影响了他们的思想、性格和人生道路。
马曰琯,字秋玉,别字嶰谷,生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48] 马曰璐,字半查,别字佩兮,生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49] 兄弟二人相差7岁,终身亲密无间,志同道合。
作为兄长,曰琯自幼至性过人,事父母以纯孝称。长大后,德器端凝,不苟言笑。读书时,据案坚坐,矻然如老儒说经,岳岳不可撼。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23岁的曰琯回故乡祁门县参加考试,充学宫弟子,后为贡士、候选知州。
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父亲去世,曰琯承担起了家庭的责任。他善于管理,家业蒸蒸而上。雍乾年间,小玲珑山馆、行庵等建筑的先后落成,可以说是马氏家业兴旺的一个标志。与此同时,他热心公益事业,乐善好施。人们称赞他:“以济人利物为本怀,以设诚致行为实务。为粥以食江都之饿人,出粟以振镇江之昏垫,开扬城之沟渠而重膇不病,筑渔亭之孔道而担负称便。葺祠宇以收族,建书院以育才,设义渡以通往来,造救生船以拯覆溺。冬绵夏帐,椟死医羸,仁义所施,各当其厄。”[50]
曰璐对兄长十分敬重,在为人处事上皆以兄长为楷模。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志同道合。他们在一起考核文艺、评骘史传、旁逮金石文字,互为师友。春秋佳日,结社吟诗,兄弟二人分吟笺、设佳酌,“砚席相随,不离跬步”。[51]
马氏兄弟并擅清才,博览旁稽,沉酣深造,俱以诗名。曰琯著有《沙河逸老小稿》6卷、《嶰谷词》1卷,曰璐著有《南斋集》6卷、《南斋词》2卷,颇受士林好评。
曰琯的诗“缠绵清婉,出入唐宋之间,当世皆知重之。”[52]  清代著名诗人沈德潜高度评价道:“马兄嶰谷独以古书、朋友、山水为癖,……具此胸次,发而为诗,溯洄风骚,下上唐宋,回翔于金元明代,斥淫崇雅,格韵并高,由沐浴于古书者久也。忆旧怀人,伤离悲逝,缠绵委挚,唱叹情深,由敦厚于朋友者至也。至峭刻得山之峻,明净得水之澄,缒险凿幽,潆波叠浪,则又性情与山水俱深矣。嶰谷之诗,非嶰谷之癖所流露而成者耶。”[53]
曰璐的诗“浏然以清,窈然以深,世之工诗者皆能识之”。[54]  清代著名学者杭世骏热情赞扬道:“马君半查志洁行芳,秕糠一切,太史所谓皭然泥而不滓者也。诗不立异,亦不苟同,酝酿群籍,抒写性真。吸三危之露,不足以喻其鲜荣;搴九华之云,不足以方其缥缈;煦西颢沆瀣之气,不足以比其清神而澡魄。举一世之工诗者,吾未暇以悉数也,以吾党论之,奸穷怪变,震眩耳目,才力之雄,独于吾半查者有矣。至若幽窗阒坐,孤鹤掠空,夜气既清,天心来复,半查漻然写孤韵而抽清思,释躁平吟,凡襟尽涤,学之无从,追之不及,微茫之介,形似之辨,非夫超绝尘埃之外,孰与析其旨乎……故特标‘洁’之一字,如子厚之所以品题太史者,而以目吾半查,且愿与天下之深于诗者共论之。”[55]  乾隆元年(1736年),清廷开博学鸿词科,曰璐名列荐榜。[56] 但是,他不赴试,继续与兄长一道,在扬州亦贾亦儒,营造出清代文化史上一道独特的景观。
马氏兄弟酷爱书籍,不惜重金四处购书、抄书,建起了闻名遐迩的丛书楼。清代著名学者全祖望记载道:“其居之南有小玲珑山馆,园亭明瑟,而岿然高出者,丛书楼也。迸叠十余万卷。”[57] 沈德潜指出:“嶰谷酷爱典籍,七略百家,二藏九部,无不罗致,有未见书,弗惜重直购之,备藏于小玲珑山馆。”[58]  阮元评价道:“(马氏)酷爱典籍,有未见书,必重价购之,”“以故丛书楼所藏书画碑版,甲于江北。”[59] 诗人学者异口同声,充分肯定了丛书楼的规模及其价值。马氏兄弟皆有吟丛书楼的诗。曰琯写道:“下规百弓地,上蓄千载文。”[60] 。曰璐写道:“卷帙不厌多,所重先皇坟。惜哉饱白蟫,抚弄长欣欣。”[61]  藏书家的嗜书之情,跃然纸上。
马氏兄弟不仅聚书丰富、读书刻苦,而且编著有成。他们曾编有《丛书楼书目》,《清史列传》记载:“一时名流交相倾倒。”[62] 尤为突出的是,马氏兄弟还慷慨地将丛书楼的大门向学者名士敞开。漂泊寒士姚世钰是丛书楼里的常客。他曾满怀深情地写道:“薄游扬州,马秋玉、佩兮兄弟为余置榻丛书楼下,膏馥所沾丐,药物所扶持,不知身之在客也。”[63] 他在丛书楼里读书、校书,获益良多。在《何批唐三体诗跋》中,他就讲述了利用丛书楼的藏书校勘三体诗的收获。[64]
利用丛书楼里的藏书而著述斐然者,大有人在。厉鹗、全祖望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清史列传》记载:厉鹗“搜奇嗜博,馆于扬州马曰琯小玲珑山馆者数年,肆意探讨,所见宋人集最多,而又求之诗话、说部、山经、地志,为《宋诗纪事》一百卷、《南宋院画录》八卷。又著《辽史拾遗》,采摭群书至三百余种,常自比裴松之《三国志注》。”[65]
全祖望的《困学纪闻三笺》等著述也与丛书楼密切相关。在《困学纪闻三笺序》中,全祖望写道:“岁在辛西,予客江都,寓寮无事,取二本合订之。冗者删,简而未尽者则申其说,其未及考索者补之,而驳正其纰缪者,又得三百余条。”[66]  因此,伍崇曜在《沙河逸老小稿跋》中指出:“全绍衣寓(马氏)畬经堂中,成《困学纪闻三笺》。” 全祖望还说过:“予每客扬州,馆于马嶰谷斋中,则与竹町晨夕。竹町居东头,予居西头。余方修《宋儒学案》,而竹町终日苦吟,时各互呈其所得。”[67] 由此可见,《宋儒学案》的续修成功也曾受益于丛书楼。
值得重视的是,丛书楼里的藏书,还为《四库全书》的编纂作出了贡献。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清廷开四库馆,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征书。此时马氏兄弟均已作古,曰琯之子马裕继承家业,“恭进藏书,可备采择者七百七十六种”,[68]  是南方藏书家献书最多的四家之一。在《四库全书总目》中,凡马氏所进之书,皆于书名下标有“两淮马裕家藏本”字样。这是对“扬州二马”及其丛书楼的最好的纪念。
马氏兄弟不仅富于藏书,而且精于刻书。他们慎选良工,把所藏的善本书籍、金石拓片择要刻印,以广流传。其刻书速度之快、雕工之精、版式之美,均属上乘,世人称之为“马版”。正如《扬州画舫录》所记载:“又刻许氏说文、玉篇、广韵、字鉴等书,谓之马板。”[69]  为了繁荣学术文化,他们不仅重雕古书,而且不惜重金刊刻时人著作。朱彝尊著《经义考》、王士禎著《感旧集》等书,都是由他们刊于扬州,得以流传的。
马氏兄弟以朋友为性命,四方人士,闻名造庐,适馆授餐,经年无倦色。他们还慷慨解囊,修建梅花书院、资助穷苦文人,留下了许多佳话。清代著名学者杭世骏写道:“(马氏兄弟)倾接文儒,善交久敬,意所未达,辄逆探以适其欲。钱唐范镇、长洲楼錡,年长未婚,择配以完家室。钱唐厉征君六十无子,割宅以蓄华妍。勾甬全吉士被染恶疾,悬多金以励医师。天门唐太史客死维扬,厚赙以归其丧。勾吴陆某病既亟,买舟疾趋以就君,曰‘是能殡我。’石交零谢,岁时周恤其孥者,指不胜屈也。”[70]“扬州二马”去世后,清代著名诗人袁枚凭吊于小玲珑山馆,深情地吟颂道:“横陈图史常千架,供养文人过一生。”[71]
清代著名学者阮元指出:“(马氏)征君昆弟业鹾,资产逊于他氏,而卒能名闻九重,交满天下,则稽古能文之效也。当时拥重资过于征君者,奚翅什伯,至今无人能举其姓氏矣。”[72] 这段话可以说是对马氏兄弟生平的一个很好的总结,对他们“商而兼士”的高度评价。
四、        标新立异的“扬州八怪”
前已述及,韩江雅集中有画坛怪杰,那就是著名的“扬州八怪”。他们与“扬州二马”等盐商的交往,展示了清中叶士商互动的又一画面。
清代,在“贾而好儒”的徽州绅商的提倡和影响下,扬州盐商大多风雅好客,喜招名士以自重。于是扬州成为全国的文化中心之一。“文人寄迹,半于海内。”扬州盐商中有些人喜爱书画作品、收藏书画作品。在他们周围聚焦了一批书画家。另外,有些盐商也需要书画,一方面是附庸风雅,另一方面他们的园林别业从设计、布局到厅堂布置都要有书画家参与和绘制。因此,在盐商的推动下,扬州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书画市场。大批书画家纷纷来到扬州。扬州画坛成了名流竞逐的大舞台。据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从清初至乾隆末年,活跃于扬州的书画家就达一百数十名之多。这么多数量的书画家的到来,如果没有繁荣的书画市场,他们的生存就无法想像。扬州盐商购买收藏士人的书画作品,既解决了士子们的生计问题,客观上又对扬州文化事业起了促进作用。
清中叶,扬州画坛出现了一个人所皆知的画派——“扬州八怪”。据《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载,“八怪”为金农、黄慎、郑燮、李鱓、李方膺、汪士慎、高翔、罗聘八人。此后的记载也有将华喦、高凤翰、陈撰、闵贞、边寿民等列入的。“八”不一定是实数,有这么一批“怪”画家就是了。
这批画家大多出身于封建社会下层,有的曾做过地方官,有的终生布衣,都比较接近社会现实,不同程度上要求发挥个性。当时画坛上占正统地位的“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及吴历、恽格等,功力深厚,却因循守旧,造成了一种重模仿轻创造的风气。“八怪”们不满意这种画风,他们继承了徐渭、朱耷特别是石涛的独创精神,打破束缚,各抒所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由于他们的画风和正统派形成鲜明对比,因而被目为“八怪”。
“八怪”师法石涛,是遗貌取神,他们各有自己的面貌,不为一种格局所拘。金农原精书法,吸取《西岳华山碑》、《国山碑》等内在精神而加以潜心创造,别具神采。他常以淡墨干笔作花卉小品,尤善画梅,其神韵如他自己题画所说:“冷香清艳,令观者有月地云阶之想也。”黄慎早年画工笔人物,中年变为泼墨挥写,用笔淋漓流畅,颇得力于他草书的功底。仙佛而外,常取材于民间生活,乞丐、渔民、纤夫皆入其画。郑燮最工兰竹,清秀挺劲,有萧爽之趣。人们评他的画是“笔情纵逸,随意挥洒,苍劲绝伦”。他的字杂用篆隶行楷,自称“六分半书”,俗称“乱石铺阶”。李鱓画设色清雅,纵横不拘绳墨,有“水墨融成奇趣”的特色,风格清新。李方膺工画梅,松、菊、兰、竹等亦所擅长。他画梅独具匠心,“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十分凝炼。汪士慎也以画梅著称,兼画山水、兰、竹等,随意点笔,清妙多姿,风神颖异。高翔善画山水,亦能画肖像,所作清疏雅洁,意趣简淡,格调高远。罗聘山水、人物、花卉、蔬果无一不精,《鬼趣图》尤为著名,借鬼讽世。其他如华喦、高凤翰、陈撰、闵贞、边寿民等都各以自己的艺术特色,在清代画坛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扬州二马”喜爱书画作品,收藏书画作品。在马曰琯的诗集《沙河逸老小稿》中就有许多题画诗。如《秋日题郑板桥墨竹画幅》、《题方环山临董思翁摹赵吴兴鹊华秋色图》、《题方南堂归山图》、《题方邴鹤琴鹤送秋图》、《汪南溟临董文敏鹊华秋色图为张希亮题》、《题画次程洴江太史韵》、《题汪蛟门先生少壮三好图》、《题雅雨先生借书图》、《题松逸三好图》、《题高南阜折柳图》、《题汪友于思亲图》、《程蓴浦以抱琴携鹤图索题》、《题谢梅庄观察奉母督运图》、《题王孟坚山居读礼图》、《题方环山所藏明宁献王画》、《题纸窗竹屋图》、《为寄舟上人题天池石壁图》、《展重五集小玲珑山馆分赋钟馗画得踏雪图》、《题赵子固画兰》、《题边颐公苇闲图》等。
马曰璐的诗集《南斋集》中也有许多题画诗,如《题方南堂归山图》、《题竹屋高丈蕉窗读易图》、《题姚薏田莲花庄图》、《题汪蛟门先生三好图》、《题高南阜醉禅图》、《题五毒图》、《题明宁王画》、《题李营邱寒林鸦集图》、《题纸窗竹屋图》、《题徐幼文师子林画册》、《题西畴画》、《为寄舟上人题天池石壁图》、《展重五集小玲珑山馆分赋钟馗画得称鬼图》、《题赵子固画兰》、《题秋林读书图》、《题程蓴浦抱琴携鹤图》、《题汪敬亭君子堂图次韵》、《题胡嘉令海滨图》、《题吴汉延坐禅图》、《题内人销夏图》、《题具公松泉清听图》、《题赵松雪墨梅》、《题文待诏自写煮茶图》、《题赵善长画杨铁崖吹笛图》、《题祓江得荔图》、《题晤言图》、《题画四绝句》、《题王廉州山庄雪霁图》、《题洴江太史松风涧水图》、《题七钟馗图》、《题渐江梅花古屋图》、《重展行菴文讌图》、《寒宵煮茶图》、《奉题雅雨先生平山高会图》、《题啸斋看松图》、《题余砚南卖琴图》、《题吴梅查疏泉图》等。
关于“扬州二马”收藏书画作品一事,清代学者多有论及。如阮元指出:“赵松雪《鹊华秋色图》为牟阳老人周公谨所作,公谨本济南人,后入浙,属松雪作图以寄乡思;同时张伯雨亦为作图,并系以诗……马秋玉征君家亦藏思翁临松雪《鹊华秋色图》,一时朋辈皆有诗。又方环山(士庶)、汪南鸣皆曾临《香光图》。马征君题句云‘容台别写鹊华图,三赵同参意致殊。他日烦君重点笔,车渠论百肯应无。’自汪云:余有思翁《鹊华秋色》长幅,其自题云:‘兼采三赵笔意为此。’”[73] 王韬在《题金寿门手书诗卷为包茂才作》一诗中写道:“其时禺荚盛南纲,风流接纳开坛场。琯璐昆季并好事,小玲珑馆多储藏。”[74]
“扬州八怪”曾为“扬州二马”作画,著名的梅花纸帐就是其中之一。汪士慎,字近人,号巢林,以画梅著称。高翔,字凤冈,号西唐,亦善画梅。乾隆八年,他们俩人携手合作,共同为马氏兄弟绘制了十幅梅花巨制,挂于竹榻,仿古之梅花帐。此画深得“扬州二马”及其友人的喜爱,欣然雅集,吟诗赞叹。《韩江雅集》卷3中,载有《梅花纸帐歌》,作者为唐建中、程梦星、马曰琯、厉鹗、方士庶、王藻、方士 、马曰璐、陈章、闵华、陆钟辉、全祖望、张四科。其中马曰琯欣喜地吟道:“相传古有梅花帐,此帐未见徒空闻。偶然发兴以意造,人称好事同欣欣。搓挲玉茧辨帘路,裁缝冰楮严寸分。巢林古干淡著色,高子补足花缤纷。写成完幅挂竹榻,垂垂曳曳波浪纹。清绝难成梦,香多不散云。曙后也应来翠羽,更深还拟拌湘君。帐中何所枕,一囊秋露黄菊馧。帐中何所覆,芦花半压白云雰。戏蝶忽三五,变化麻姑裙。问谁来试之,予意最殷勤。短檠摇影罗浮去,诗境来朝定不群。[75] 马曰璐吟道:“苔笺十幅了无用,余材幻出疏梅花。梅花的乐留夜色,纸帐清过蚊幮纱。七尺绳床梢横亚,广莫华胥眼经乍。不知是帐是梅花,窗外银蟾正相射。道人高卧鹤一警,消受不胜香雪冷。”[76] 程梦星吟道:“张霄作帷屋作裈,苍烟白月凝黄昏。孤鹤叫空夜不返,美人冉冉来幽魂。剡藤十幅明于水,谁貌冰姿厌纨绮。鼻观香生梦觉时,不知冷卧罗浮里。”[77] 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看到梅花帐的绘制缘由是,“相传古有梅花帐,此帐未见徒空闻。偶然发兴以意造,人称好事同欣欣”;汪士慎与高翔的合作经过是,“巢林古干淡著色,高子补足花缤纷”;梅花帐的效果是,“垂垂曳曳波浪纹”,“纸帐清过蚊幮纱”,“不知是帐是梅花”;诗人们的感受是,“鼻观香生梦觉时,不知冷卧罗浮里”,“短檠摇影罗浮去,诗境来朝定不群”。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扬州兴化人,博学多才,身怀三绝,“曰画、书、诗。三绝中有三真,曰真气、真意、真趣也。”[78] 他曾任山东范县、潍县县令,“有循吏之目”,[79] “以岁饥为民请赈,忤大吏,遂乞病归”。[80] 去官日,郑燮画竹辞别山东士民,并在画上题诗道:“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81] 在扬州,两袖寒风的郑燮卖书画自给。由于他的书画有真趣,所绘兰、竹、石尤其精妙,随手题句,观者叹绝。因此世人争爱,求索者甚多。郑燮生有奇才,诗言情述事,恻恻动人;词吊古摅怀,尤擅胜场。书画则被评价为“板桥作字如写兰,波磔奇古形翩翻。板桥写兰如作字,秀叶疏花见姿致。下笔别自成一家,书画不愿常人夸。颓唐偃仰各有态,常人尽笑板桥怪。”[82] 寓扬时,郑燮曾与“扬州二马”为邻,曾为马曰琯画扇并题诗《为马秋玉画扇》,曰:“缩写修篁小扇中,一般落落有清风。墙东便是行菴竹,长向君家学化工。”诗后附道:”时余客枝上村,隔壁即马氏行菴也。”[83] 马曰琯有《秋日题郑板桥墨竹幅》一诗,曰:“如君落落似星辰,相见时当清露寒。赠我修篁何限意,两竿秋节一窗清。”[84] 郑燮还曾为小玲珑山馆撰书楹联一副:“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85]
华喦,字秋岳,号新罗山人,也曾为“扬州二马”作画。乾隆九年(1744年),马曰璐五十寿辰,华喦为其画像,写之扇头,并制诗祝寿,诗曰:“方水怀良玉,幽折韫清辉。蓄宝稀场世,犹复世弥知。君子懿文学,精理彻慧思。申言吐芳气,写物入遐微。川涌赴诸海,修鲸翻浪飞。郁云丽舒卷,飘色而赋奇。日华金照耀,月露香流丽。山筑玲珑馆,萝薜绿纷披。孝友敦昆弟,斑白欸殷依。青松倚茂竹,微雨新晴时。寿觞一以荐,慈颜启和怡。荣爵靡足好,欢乐诚如斯。鄙子拂枯翰,倾想幽人姿。唯惶厚秽累,且是复疑非。”[86]
“扬州八怪”不仅书画精妙,而且诗文俱佳,多次参与小玲珑山馆的雅集酬唱。金楷正跋《巢林集》称,汪士慎、高翔、陈撰与 “诸名辈酬唱于马氏玲珑山馆,极一时人文之盛。” 吴锡麒在罗聘的墓志铭中写道:“时扬州马嶰谷半查兄弟开设坛坫,号召贤流,君以波澜吻纵之才,值文酒风驰之会。”[87]《韩江雅集》记载了高翔与诸名流分咏的情况,如卷3《十一月三十日集小玲珑山馆分咏》,胡期恒得寒灯,唐建中得寒溪,程梦星得寒月,高翔得寒松,马曰琯得寒山,汪玉枢得寒云,厉鹗得寒林,方士庶得寒更,王藻得寒旅,方士 得寒烟,马曰璐得寒江,陈章得寒原,闵华得寒砧,陆钟辉得寒钟,全祖望得寒竹,张四科得寒泉。《韩江雅集》卷8《山馆坐雨,以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分韵》,程士咸得书字,高翔得槛字,马曰琯得卷字,马曰璐得展字,陈章得花字,姚世钰得丛字,闵华得卧字,陆钟辉得雨字。
在“扬州八怪”与“扬州二马”的诗集中,也有许多这方面的记载。如金农的《冬心先生集》中,有《马曰琯兄弟招同王歧余元甲汪埙厉鹗闵华汪沅陈皋集小玲珑山馆》等,诗曰:“少游兄弟性相仍,石屋宜招世外朋。万翠竹深非俗籁,一圭山远见孤棱。酒阑遽作将归雁,月好争如无尽灯。尚与梅花有良约,香粘瑶席嚼春冰。”[88] 汪士慎的《巢林集》中,有《 嶰谷半查招饮行菴》等,诗曰:“结茅佳处无喧哗,千年树底开窗纱。韩江诗人觞咏地,吟笺五色鲜儒花。林光射酒好风日,老桂香幽时一袭。夜凉客散露华浥,满地秋声鸣蟋蟀。”[89] 这两首诗描绘了雅集时的场景:万翠竹深,老桂香幽,月光如泄,满地秋声,文人墨客,儒雅脱俗。好一个世外桃源,令人神往。  
在风景如画的园林中,雅集诸人心旷神怡,纵情施展才华。金农的诗就描绘了一幅琴棋书画的场面。那是乾隆八年,“扬州二马”宴友于小玲珑山馆。友人中有杭世骏(堇浦)、厉鹗(樊榭)、郑燮(板桥)等人。金农在诗中生动地写道:“修禊玲珑馆七人,主人昆季宴嘉宾。豪吟堇浦髯捻手,觅句句山笔点唇。樊榭抚琴神入定,板桥画竹目生瞋。他年此会仍如此,快杀稽留一老民。”[90]
“扬州二马”不仅热情款待“扬州八怪”等人,而且慷慨赠物。金农就曾记载道:“乾隆癸亥春之初,马氏昆季宴友于小玲珑山馆。秋宇(玉)主人出前朝马四娘画眉螺黛、太子坊纸、宋元古砚,将贻友人。余得秋宇案头巨砚,质虽稍粗,然临池用之大可快意。老年得此,又得一良友矣。”[91]
在长期的交游中,“扬州二马”与“扬州八怪”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他们的诗文对此有充分的反映。如马曰琯的《秋日柬汪近人》一诗,抒发了他对汪士慎的深情厚谊。诗中写道:“交深卅载意绸缪,移住城隅小屋幽。风里寒蛩怜静夜,灯前白苎耐新秋。嗜茶定有茶经读,能画羞来画直酬。清骨向人殊落落,懒将岩电闪双眸。”[92] 高翔五十岁时,“扬州二马”写诗祝寿。马曰琯深情地写道:“十五论交今五十,与君同调复同庚。琴书偃仰堪晨夕,风雨过从真弟兄。贫里能忘三径隘,秋平多感二毛生。频年踪迹追相忆,酒绿灯红倍有情。”[93] 马曰璐感慨地吟道:“君当弱冠余龆龀,转眼看君半百人。须鬓共惊成老大,衣冠不解逐时新。闲窗坐雨冬经夏,木榻论文暮及晨。岂独杯深欣对把,笑谈随处见天真。”[94] 高翔病逝后,二马以诗哭之。马曰琯悲伤地吟道:“垂髫交契失高贤,傲岸夷犹七十年。白袷惯倾花屿酒,青山只取研田钱。两家老屋常相望,一样华颠剧可怜。同调同庚留我在,临风哪得不潸然。”[95] 马曰璐含泪写道:“忘物兼忘我,如君古亦稀。忽随清化气,空见野云飞。有句留苔壁,无人叩竹扉。平生知己泪,一想一沾巾。”[96] 这些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旅美学者余英时认为:“16世纪时,诗文书画都已正式取得了文化市场上商品的地位……润笔发展至此已超出传统的格局,而和今天文学家、艺术家专业化的观念很相近了。当时文艺家作品的商业化尤以唐寅直接用‘利市’两字题其作品簿最能传神。他的著名的言志诗云:‘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业钱。’”[97]
“扬州八怪”身处繁荣兴盛的扬州、名流竞逐的画坛,经受着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来往于盐商富贾之中,他们的“润笔”观念也有了新的发展。华喦在托友人在扬州出售作品的信件中,便谋求高价,明确指出:“美人幅,因汪学兄抱疾,尚未与人看。今取回奉上,意中尚有赏音者,或将高价与之。此种笔墨,弟以后不能作矣。”《金冬心十七札》是金农和徽商兼画家方辅密切往来的见证,金农在书信中多次论及书画买卖以及酬金,如第四札称:“辋川图有古色,颇可蓄也。议值二金,渠已割爱。”第七札称:“褚生帖是实价,所留诸种,须照原单方可行。银过缴还,如不值数,则掷下。”第十三札称:“送画册后,所取润笔,又旬日矣,今友何故迟迟乃尔也。”[98] 郑燮更是自定润格,坦率直言:“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99] “扬州八怪”将艺术品视为商品,在思想上接受了全新的价值观。在他们看来,以自己劳动所得换取金钱之利是名正言顺,合情合理的。这反映了士商互动中,士的一个重要转变。
综上所述,交游雅集和诗酒酬唱是古代士人交流感情增进友谊的方式之一,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源远流长。扬州地区的文人雅集,自宋代以来,闻名遐迩,明清时期更是时有精彩篇章。雅集的倡导者和组织者,除了名士和官员之外,还有“贾而好儒”的盐商。这是明清时期商业发展和社会变迁的表现之一。清代雍正、乾隆年间,扬州盐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主持的韩江雅集是一个士商组合的文学群体。诗社之盛和诗会之场景,正如时人所说:“马嶰谷昆季诸君倡韩江诗会,一时江浙名流,声应气求,来游来止……当其令辰佳夕,胜地名园,吟席参差,酒场稠叠,时则操觚之士,骋妍抽秘,各效其能。”[100]  吟咏之题材,则如时人所言:“自韩江有诗社将二十年,江山风月,草木虫鱼,弔古登临,欢筵离席,各竞异争奇,题无遗剩。”[101] 诗社成员经常在一起讨论经史、考证掌故、吟诗唱和。马氏兄弟热情款待文人学士,大力资助文化事业,既促进了扬州地区文化的兴盛,也提高了他们自身的文化修养,得荐博学鸿词,跻身《清史列传·文苑传》,确立了“商而兼士”的身份。面对着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来往于盐商富贾之中,诗社成员的义利观也发生变化,郑燮等人的“润笔”观念就有新的发展。这一切生动地反映了清中叶扬州地区经济与文化、商人与士子的互动关系。


[1] 参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唐力行:《商人与中国近世社会》,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王振忠:《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三联书店1996年;万明主编:《晚明社会变迁》,商务印书馆2005年。等等。

[2] 李梦阳:《空同集》卷45,《故明王文显墓志铭》,《四库全书》第1262册,第420页。

[3] 容肇祖整理:《何心隐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3页。

[4] 汪道昆:《太函集》卷17,《阜成篇》,黄山书社2004年版,第372页。

[5] 康熙《绩溪县志续编》卷3,《硕行》。

[6] 道光《休宁县志》卷1,《风俗》。

[7] 《西关章氏族谱》卷26,《绩溪章君策墓志铭》。

[8] 程遵锐:《徽州府志》卷12,《人物志》,《义行》。

[9] 《休宁西门汪氏宗谱》,转引自唐力行:《商人与文化的双重变奏》,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839页。

[10] 《两淮盐法志》卷23,《尚义》。

[11] 汪道昆:《太函集》卷52,《海阳处士仲翁配戴氏合葬墓志铭》。

[12] 《丰南志》第5册,《明处士彦先吴公行状》。

[13] 《黟县三志》卷15,《舒君遵刚传》,转引自张海鹏,唐力行:《论徽商“贾而好儒”的特色》,《中国史研究》1984年第4期。

[14] 歙县《新馆鲍氏著存堂宗谱》卷2,《柏庭鲍公传》。

[15] 李琳琦:《徽州书院略论》,载周绍泉、赵华富主编:《’98国际徽学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41页。

[16] 道光《徽州府志》卷3,《营建志·学校》。

[17] 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52,《人物·笃行》。

[18] 乾隆《江都县志》卷5,《学校》。

[19] 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52,《人物》,《笃行》。

[20] 袁枚:《随园诗话》卷12

[21] 康熙《两淮盐法志》卷21,《治行》。

[22]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12,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74页。

[23] 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第2章,转引自王振忠:《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27页。

[24] 沈垚:《落帆楼文集》卷24,《费席山先生七十双寿序》,《吴兴丛书》,吴兴嘉业堂刊本。

[25] 《魏文帝集》卷1.

[26] 《世说新语·任诞》。

[27] 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页,第8页。

[28] 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23页。

[29]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8.

[30]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25,《九日行庵文讌图序》。

[31] 厉鹗:《樊榭山房集》卷6,《九日行庵文讌图记》。

[32] 参见卞孝宣:《从〈扬州画舫录〉看清代徽商对文化事业的贡献》,载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编:《徽学》2000年卷,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

[33] 民国《歙县志》卷9,《人物·义行》。

[34] 沈德潜:《韩江雅集序》。

[35] 张世进:《著老书堂集》卷8,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168册,第633页。

[36]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8,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80181页。

[37] 厉鹗:《樊榭山房集》,《文集》卷3

[38] 《焦山纪游集》,伍崇曜:《焦山纪游集跋》。

[39] 《林屋唱酬录》,沈德潜:《林屋唱酬录序》。

[40] 戴震:《戴震文集》卷18,《戴节妇家传》。

[41] 许承尧:《歙事闲谭》卷18,《歙风俗礼教考》。

[42] 《两淮盐法志》卷23,《尚义》,《马承烈》。

[43] 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46,《封太恭人马母陈氏墓志铭》。

[44] 厉鹗:《樊榭山房集》,《文集》卷5,《扬州马氏墓祠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70页。

[45] 厉鹗:《樊榭山房集》,《文集》卷5,《扬州马氏墓祠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70页。

[46] 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51,《人物》,《文苑》,《马曰琯》

[47] 厉鹗:《樊榭山房集》,《文集》卷7,《朝议大夫候选主事马公暨元配洪恭人墓志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17页。

[48] 《清史列传》卷71,《马曰琯》记载:“乾隆二十年卒,年六十八。”据此推算,马曰琯生于康熙二十七年。

[49] 张世进:《著老书堂集》卷4,有《马半查六十》一诗。此诗作于乾隆十九年,据此推算,马曰璐生于康熙三十四年。

[50] 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43,《朝议大夫候补主事加二级马君墓志铭》。

[51] 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首,陈章:《沙河逸老小稿序》。

[52] 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首,陈章:《沙河逸老小稿序》。

[53]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首,沈德潜:《沙河逸老小稿序》。

[54] 马曰璐:《南斋集》卷首,蒋德:《南斋集序》。

[55]马曰璐:《南斋集》卷首,杭世骏:《南斋集序》。

[56] 杭世骏:《词科掌录》记载:“通政使司通政使赵之垣荐马曰璐。”
马曰琯未与荐,阮元误记(见阮元:《淮海英灵集》乙集卷3)。嗣后梁章钜《浪迹丛谈》等均沿袭阮元之误。

[57]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17,《丛书楼记》。

[58] 沈德潜:《沙河逸老小稿序》。

[59] 阮元:《淮海英灵集》乙集卷3,《马曰琯》。

[60] 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1,《街南书屋十二咏》,《丛书楼》。

[61] 马曰璐:《南斋集》卷1,《街南书屋十二咏》,《丛书楼》。

[62] 《清史列传》卷71,《马曰琯》。

[63] 姚世钰:《孱守斋遗稿》卷2

[64] 姚世钰:《孱守斋遗稿》卷4

[65] 《清史列传》卷71,《厉鹗》。

[66]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25,《困学纪闻三笺序》。

[67]全祖望:《鲒埼亭集》卷32,《宝(臬+瓦)集序》。

[68]李斗:《扬州画舫录》卷4,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88页。

[69]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4,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88页。

[70] 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43,《朝议大夫候补主事加二级马君墓志铭》。

[71] 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27,《扬州游马氏玲珑山馆感吊秋玉主人》。

[72] 阮元:《淮海英灵集》乙集卷3,《马曰琯》。

[73] 阮元:《广陵诗事》卷4.

[74] 王韬:《蘅华馆诗录》卷4,续修四库全书1558册,第474页。

[75] 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2,《梅花纸帐歌》。丛书集成初编本。

[76] 马曰璐:《南斋集》卷2,《梅花纸帐歌》。丛书集成初编本。

[77] 程梦星:《今有堂诗集》,《五贶集》,《梅花纸帐歌》。

[78] 钱林:《文献征存录》卷5,《郑燮》。

[79] 《清史列传》卷72,《文苑》,《郑燮》。

[80] 叶恭绰:《清代学者像传》,《郑燮》。

[81] 郑燮:《郑板桥集》,《题画》,《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82] 蒋士铨:《忠雅堂诗集》卷18,《题郑板桥画兰送陈望亭太守》。

[83] 《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157页。

[84] 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3

[85] 梁章钜:《楹联续话》卷2

[86] 华喦:《离垢集》卷3,《马半查五十初度拟其逸致优容写之扇头并制诗为祝》。

[87] 吴锡麒:《有正味斋集》骈体文卷22,《罗两峰墓志铭》,续修四库全书,集部1469册,第101页。

[88] 金农:《冬心先生集》卷4.

[89] 汪士慎:《巢林集》卷5.

[90] 参见《扬州八怪年谱》,江苏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225页。

[91]参见《扬州八怪年谱》,江苏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225页。

[92]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2

[93]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1,《寿高西唐五十》。

[94]马曰璐:《南斋集》卷1,《高西唐五十》。

[95]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6,《哭高西唐》。

[96]马曰璐:《南斋集》卷4,《哭高西唐》。

[97] 余英时:《儒家伦理与商人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2——173页。

[98] 转引自方盛良:《清代扬州徽商与东南地区文学艺术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0页。

[99] 郑燮 :《郑板桥集》,《补遗》,《板桥润格》,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4页。

[100] 张世进:《著老书堂集》,闵华序。

[101] 张世进:《著老书堂集》,陈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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